我的美丽少年/My Fair Youth (罗开)
也许是从他们开始有所交往的时候。十四岁的时候他迷恋上了射箭(当时霍比特人正在上映),而柯特是本地射箭社团的会员。因此每个周二,柯特都会顺路接上他一起去社团的练习场地。然而那实在算不得是什么交往:一个在公司做兼职的法学院学生和一个八年级男孩之间的共同话题实在太少了。寥寥可数的几次交谈以外,大部分时候就只是柯特沉默地开着车,莱昂戴着耳机听音乐,到了场地后各自去练习而已。五个月后他的兴趣转移到了单人划艇上,于是这点交集就告终结。
……也许是从他进入青春期的时候,那段混乱、迷惘而充满冲突的日子。他那些越来越频繁和胆大妄为的尝试令他受到弗洛雷日益严厉的管辖,而柯特从中担任了一个微妙的角色:一方面他被不时派去干涉莱昂的行为(或至少把行为的后果降到可控的范围),在莱昂眼里可算得是弗洛雷的帮凶;另一方面在莱昂(主动或被动地)陷入麻烦而弄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又会自然而然地向他求救。柯特有一种温和的、令人信任的态度。他从不指责他,像其他所有人那样。
他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因为柯特是公司的兼职学生,看在工资的份上不得不忍受着他。因此当有一天他在本地新闻里看到关于地方法院院长埃尔文·海尔曼法官的退休庆典仪式时,不觉吃了一惊。
“为什么柯特会在那儿?”他指着电视屏幕里的人问。
“你不知道吗?他是埃尔文·海尔曼最小的儿子。”他姐姐安娜贝拉回答道。“海尔曼家是道道地地的法律世家,家里人不是检察官就是律师……柯特的哥哥姐姐都在柏林的司法部工作;他还有一个堂叔在卡尔斯鲁厄的联邦法院。”
他吃惊地看着她,说:“我一直以为他是靠BAF?G* 上大学的那种穷学生,才不得不在我们公司里做兼职来挣零用钱。”
“莱昂,你根本是什么都不懂。”她叹息着说。“你觉得弗洛雷会随随便便雇一个没来历的法学院新生到管理部么?”
……莱昂突然意识到,柯特·海尔曼,作为在他那个领域优秀的律师,地方法院院长的儿子,一个在严密的法律条文之外还热爱着诗歌、戏剧和歌剧的人,根本不可能喜欢那样的生活:参加种种无聊的集会,一次次地到酒吧和俱乐部里去找神志不清的醉汉或嗑嗨了的疯子,在夜里十二点开车出门去阻止丑闻,处理禁制令和治安违法记录……
——而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倘若他肯稍微去想一下的话……
那天他在家附近的人工湖边散步时,发现柯特坐在长椅上在看一本书——看起来像是本诗集。那本来是他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但也许是柯特那种专注的样子引发了好奇,他破天荒地停下来问道:
“你在看的是什么诗?”
“莎士比亚,”他回答道,“十四行诗第116首。我在看瓦格纳(Emil Wagner)1840年的译本,我觉得它比赖歇特(Klaus Reichert)当前的新译本更流利出色一些。”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的是有人竟然写了一百多首无聊的诗,并且听起来好像还有不止一个人去翻译了那些诗(他们一定是闲疯了,他想)。但柯特以为他是感到了兴趣,就接着说:
“诗歌是很难翻译的东西,因为没有两种语言有一一对应的词汇,更何况还要考虑句子的长短和韵脚……差不多就像基于原本意思而自己新写一首诗一样困难。所以读不同的译本,看译者们选择或舍弃了哪些词语,是很有趣的事情。”
接着他沉思着说:“‘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我决不令真正的精神/灵魂的婚姻有所阻碍) ,几乎所有的译本,德语或意大利语,都把‘marriage of true minds’翻译成其他的意思:Bund zwei treuer Herzen (德文:两颗真心的结合),或是unione di anime fedeli (意大利文:忠诚灵魂的结合)。
“但原文里是‘mind’,兼有‘理智’、‘精神’和‘头脑’的意思,不是心也不全是灵魂;并且用的是‘婚姻’这个词,‘真实的头脑(理性精神/灵魂)的婚姻’。”
莱昂轻松地说:“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区别:灵魂也好,头脑也好。婚姻是很无聊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结婚。——好在你也一样。”
柯特明显地愣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个同性恋,不是吗?所有你不会有‘婚姻’。你最多只会有一个‘生活伴侣’** 。”
柯特定定地看着他。蓝灰色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奇怪的光芒。
“你是怎么知道的,莱昂?”
“我看到了你的LSVD协会会员证。”莱昂漫不经心地说。“在我偷你的证件去成人店的时候。哦,柯特,别那么样地看着我,我需要那个证件证明我已满十八岁,否则他们不让我进去。”
柯特注视着他。他眼睛里的那种光芒消失了。
“……请你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他说,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诗集。
“不会的,柯特。没那个必要:现在我已经成年了。”莱昂高高兴兴地说。“而且你再也没法子拿刑法第182条去吓唬那些和我睡觉的人了。
“但是说真的,柯特,‘生活伴侣’(Lebenspartner),多傻的一个词啊。”他继续评价道。“在‘Partner’(伙伴/搭档)的前面加上‘Leben’,无论是‘生活伴侣’或‘终身伴侣’的意思都糟糕透顶,会有谁想要那种东西呢?”
柯特再度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说:“你忘记了,德文的‘Leben’还有一个意思:la vita(意大利文:生命),‘活着或死亡’(la vita o la morte)的那个la vita——‘生命的伴侣’(il compagno di vita)。”
这回是轮到他愣住了。“对你来说这难道是个关乎生死的问题? (è una questione di vita o di morte per te?)”他张口结舌地问,不自觉地也切换成了意大利语。
“是的,”柯特回答道。“如同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
(Sì, come la stella guida della sperduta barca.)
……当然,他说的是北极星。那颗在夜晚的天空里位置恒定的星星。莱昂隐约想起柯特从前告诉过他的事情,在很久以前,能否看到那颗星星或许就决定了旅者的生死,在无尽黑夜里,在天和海之间航行的、孤独的旅者……
在那个时候,似乎就差一点点,柯特就会把他心里的秘密向他吐露了,会么?莱昂不大能够确定。毕竟像柯特那样的人,他从来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懒得费心去猜想。
—— “两个真正的头脑(和灵魂)的婚姻。”
以柯特那么敏锐的头脑和他那种喜欢深思熟虑的个性,想必是一早就知道了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在毕业后选择了埃尔福特,做一个公共执业律师,离开格林纳瓦的地盘。
离开莱昂·格林纳瓦。
然而他并没有去很久,就又回来了。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绊住了他,让他不得不留在那儿……
莱昂想起了他在法兰克福博物馆遇到柯特的那次。当时柯特已经在埃尔福特开始执业律师的生涯,而他刚刚进了大学,和新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法兰克福看星球大战纪念特展。他一个人走错了展厅,意外地看见了柯特,便颇为开心地跑去跟他打招呼。
柯特那时候正站在一个雕像的前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座像出神。他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莱昂,一时显得十分惊讶,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好像突然被人从白日梦里叫醒、满心不愿被打扰那样。他们随便说了几句话,然后莱昂注意到了他在看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那座大理石的像。
“一个罗马少年,”柯特回答说。“乔瓦尼?贝尔尼尼的作品。”
莱昂对着那座像看了几秒钟。他承认那是个挺好看的雕像(那些衣物和树枝看起来很难刻的样子,他想),但实在不明白那有什么值得一个人呆呆地看那么久。
“我刚过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你在自言自语。”
“……因为它让我想到了那首诗。‘噢,你,我可爱的少年 。’”
莱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柯特也没继续说下去。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那座和真人一样高的雕像上,显得神情恍惚。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柯特轻声念道:
“‘无意占有或追寻其他的欢愉,除了那些你已给的,或将施的 。’”
这时他的朋友们在展厅的另一头冒了出来,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得走了,柯特。”莱昂说。“欢迎你有空到我们家里来玩儿。弗洛雷和安娜贝拉一定会很高兴。”
柯特那种茫然的样子令他觉得,他好像已经想不起来格林纳瓦一家人是谁。他有点迟钝地转过来和莱昂握手。“我想,我会去的。”他明显心不在焉地说,然后又转头去看那个雕像。
不久他就回来了若谢罗-格林纳瓦公司。
奇怪的是,莱昂想,他从来没在思想中把他在博物馆遇到柯特那次和柯特回到格林纳瓦公司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就像他从来没想过,柯特当初的离开会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