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少年/My Fair Youth (罗开)
“我得先回去,好好地洗个澡,睡一觉。”他自言自语。“明天……”
明天,柯特就会回法兰克福去了。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显得那么绝望?明明法兰克福不是什么很远的地方。而且柯特以前也离开过一次,那次是去埃尔福特,几个月后他就回来了……
——但是你知道他这次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心底里的声音说。
柯特整理出了那些原属于莱昂的衣服,清洗过熨烫平整,叠放在后座上。他签过字的授权书折成一团塞在手套箱里。
他说:“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坐在同一部车里……
莱昂猛地踩下油门,车蹿了出去。
雨刷在前窗快速地摇动起来。视线模糊。
只是柯特而已。莱昂想。他的思绪里带着愤怒和痛楚。为什么我要介意?
甚至都算不上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对柯特说。“我有一些家人和亲戚们,还有很多为我们工作的人。但是没有朋友。”
柯特说:“你希望你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轻蔑地笑着说。“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需要。
“你知道我有一个舅舅,乔瓦尼。他有很多情人,男情人和女情人。他们说,他令他的情人们彼此争风吃醋,最后在他四十岁生日的那天,在帕多瓦广场上被他的一个情人从背后开枪打死了。
“我看过他的情人们的照片,很多。他们都很迷人:男人和女人。——我想这才是我想要的一切。”
“包括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吗?”
“当然,有谁高兴活到四十岁以后的日子去呢?”他向他露出了放肆的笑容。“我这种理想吓到了你么,书呆子?但这不关你的事,我决不会要你做我的情人:因为你很无聊,而且不够好看。”
……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天差地远的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交集。
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
“我觉得好玩的是,”十九岁时他向柯特说,“施瓦本人喜欢森林,也喜欢企业,而伦巴第人喜欢歌剧,也喜欢调/情。我喜欢森林和调/情,讨厌企业和歌剧;而你却喜欢企业和歌剧,不喜欢森林和调/情。——柯特,我觉得你应该多讲一点意大利语,或许将来会发现调/情的乐趣也未可知。”
柯特说:“既然我已经在为格林纳瓦服务,我有很多机会讲意大利语。……而且我是喜欢森林的** 。”
……“我在格林纳瓦的服务结束了。”
为什么我要为此觉得……难过?
(“你有一颗石头做的心,莱昂。”)
“为什么那个女人看到那张字条会显得那么难过?”他们在一起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他评价道。“明明她的情人送了她玫瑰,还写了字条鼓励她。”
柯特说:“但你也看见了,他的字条写的是‘你一定会战胜所有这些困难’。”
他困惑地瞪着他。“那么写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他真的爱她,就决不会写‘你’,”柯特说。“他会写‘我们’,‘我们一定会战胜所有这些困难’。”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己可以处理。”
够了!莱昂愤怒地想。他似乎是在冲着心里某个看不见的人大叫大嚷,发泄着愤怒。为什么现在要让我想起来这些事?!
那个声音在他心底里丝丝地响起来,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蛇:
——因为你刚刚终于发现了:你想要柯特。
——现在诚实一点吧,你想要他想得要命。
莱昂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都在颤抖。手心里湿腻腻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秋日树林里的落叶。带有他气息的衣物在皮肤上。
夜晚的露台。天空里的北极星。
四周的墙壁都在融化。
……卡罗和洛伦。
那天夜里他走进别墅,看到小书房里的情形时,其实就该立刻明白过来那两兄弟之间的关系……那么明显的事。但他拒绝去想。拒绝去明白过来。
因为……只要再去想一下,他就会知道……并且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卡罗和洛伦各自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相隔了一个房间。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
极度渴望着对方的身体以至于不敢靠近……
而他的反应是马上退了回来,逃离似曾相识的这个场景。因为就在不久以前,他明明就做了同样的事情:
在山顶酒店的露台上,柯特躺在那里,而他心怯地不敢走近前去……
他在躺椅上躺下,离开他四五米的地方,看着另一个方向上的、遥远夜空里的星星。他的身体里有微暗的火苗在燃烧,骨骼深处在隐隐作痛……
无法满足的情/欲……追逐着他的那些蛇……
哗啦一声。一道闪电在他面前的天际划落了下来。远处的山丘,近处的房屋和街道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晶莹闪亮。
大雨倾盆,无数水柱笼罩了面前的世界。
——如同那天晚上从花洒中浇下来的水。
雨滴在车窗上汩汩流淌。
——像那些水滴在淋浴间的玻璃隔板上流淌。
车前灯照亮了面前闪着水光的路。
——浴室闪亮的地砖上没有水。
Déjà vu.
那天他走进卡罗的房间里时,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那些纷乱的画面掠过脑海:从花洒里洒落的水,近在咫尺的嘴唇和胸膛,湿漉漉的肌肤,炽热的、交缠的肢体……
但那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不是吗?柯特、安德烈和克里斯蒂娜送他回到了公寓里。安德烈和克里斯蒂娜离开了,柯特留了下来。他在浴室里洗澡,因为他刚刚吐了他一身。
他半梦半醒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着那扇白色的门。门后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后他起身向它走去,并没有明确的意识自己要做什么,仿佛只是被血液里的某种东西在驱动。
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按下,走了进去……
在淋浴间里。实现了最狂乱的梦境。
从花洒里落下来无数的水,冲走了一切痕迹……
——他早该知道了不是么?
克里斯蒂娜说:“当时你基本上听不懂人话……所以只能够把你搁在浴缸里,拿水龙头给你好好浇了一顿。”
但浴缸是开放式的。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弄得到处是水。然而第二天早晨他注意到浴室地板是干的,没有一点积水的痕迹。擦干那些地砖,那决不是克里斯蒂娜会做的事……
过量的酒精和大^麻令他的记忆只剩下了一点断断续续的、充满了不真实感的碎片。他意定那些热烈迷乱的场景不过是幻想 :他那些成千上万、离奇或狂热的性幻想里,没什么大意义的一个;致幻剂效用下的春/梦……
但对柯特来说,那不是梦……
柯特一定是在他的写字台上写了那张借运动外套和牛仔裤的纸条。然后在桌上那堆乱糟糟的文件里,他注意到那个文件夹,看到了那份结婚登记的授权委托书……他是那么的心烦意乱,以至于那张字条没有写完,没有落款。
柯特没有参加那个股东会议。那天所有的股东都由律师代表或陪同出席,但他们没有让柯特去……
一直等到他在授权书上签好了字,他们才交给了柯特,通知他去执行……
……
莱昂神思恍惚。当他意识到他已经错过了那个转弯标志时,为时已晚。汽车咔嚓一声撞断了木护栏,飞了出去,噗地重重落在了麦田里,泥水四溅。
*德语里的普通朋友和(恋人意义上的)男女朋友是同一个词:Freund男朋友/男性朋友;Freundin女朋友/女性朋友。因此口语上以“我的朋友”(恋人)和“我的一个朋友”(普通朋友)加以区分。
**格林纳瓦这个姓氏的原意即“绿色森林”。
22
莱昂很快从最初的一阵轻微昏眩中清醒过来。他在驾驶座上转侧了一下,似乎并没有受伤的迹象,车上的安全气囊也没有打开。
他试着又发动了一下汽车。马达发出嗡嗡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迟迟跳不起来。也许是排气管进了水。
应该通知警察,或许还有医院……莱昂下意识地想,在身边摸到了他的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他茫然地看着那上面的图标:电话,消息,日程表,Tumblr……
……但他没有动,良久。他拔出钥匙,任由那屏幕的光暗淡下去,令自己再度陷入了黑暗里。
“我必须要想想。”他低声地自言自语。
但是要从哪里开始想呢?这整件事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也许应该从柯特第一次到他家里来的那天起。……可他完全想不起来是哪一天。他对于穿套装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只知道这个蓝灰眼睛的年轻大学生在他家里出现过几次,给在家办公的弗洛雷送文件。有一次他们在门庭的走廊上对面相逢,柯特停下来介绍自己,而他毫不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无聊的书呆子。”他在心里暗自下了个评语,就接着跑去玩他的电子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