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少年/My Fair Youth (罗开)
偶尔他也感到过意不去,却想不起来要如何道歉:起先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就变成了“为几个星期/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去道歉很奇怪”,再后来就忘掉了。
……莱昂摇了摇头。现在可不是去想这些过往的好时候。
“……我需要你的帮助。”
那头沉默着。莱昂忽然想到他在几个月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以后再不会为你服务……我建议你把我的私人手机号码从你的通讯录里删除。”
……以及他在民政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对柯特说:“我命令你为我服务。”
上帝啊,我为什么要那么说?莱昂绝望地想。为什么现在要让我想起来这些事?
他清了清嗓子,说:“柯特,请你帮助我。”
没有回答。他坐在黑暗里等待着,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里。
终于,那个他熟悉的声音在手机里响了起来。
“你为什么压着声音说话?”柯特的声音说,听起来有一点沙哑。“你在哪里?”
“我在洛伦的公寓……卧室的洗手间里。”他很快地回答。随即感到这听起来很不像样:他瞥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凌晨1点25分。
“我给洛伦吃了安眠药,他睡着了。”他慌乱地解释,随即觉得这个解释听起来更不像样。
“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我只是想帮助他。洛伦很伤心。”
“……现在呢?”那头的人问。
莱昂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紧张。寂静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砰砰的跳动,怀疑是否会传到电话的另一头。
“卡罗在楼下。”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正常而正当。“我不知道他怎么提前从医院跑出来了。我要离开的时候他正好进来。
“我没法子出去。当时已经过了12点,这个时间从洛伦的卧室里走出去好像很容易引起误会,尤其是在发生了先前的那些事情之后……所以我想就先在房间里躲一下。
“结果卡罗就在洛伦的卧室门前坐了下来,我是说,坐在楼梯上。一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他好像没拿武器,也没带行李箱什么的。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外套也不脱,什么也不做。”
柯特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像以前那样,来救我出去。
莱昂想了一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过来和卡罗谈一下?毕竟他刚刚自杀过,大概情绪也不大稳定……还是你觉得我们应该马上打急救热线之类的?”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请你,柯特。求你。莱昂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会过来一下,看看情况。”柯特说。“也许你可以做好准备,在有机会的时候溜出公寓大门。——你开车来了吗?”
“没有。我白天是搭计程车来的。”
“好的。我会马上开车过来。”
“谢谢你。”
电话挂断了。
莱昂颓然地半躺半坐在浴室的地下,感到浑身无力。刚才的那阵紧张感好像把他身体里的精力都吸走了。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他想。只是柯特而已。明明不久以前还见过面……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柯特站在医院的长廊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带着那种奇怪的表情说:“莱昂,你有过无数个情人……”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啊?他好像是非常的……
疲惫。
不,不是面带倦容。那时候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宁静整洁。
但是疲惫。
仿佛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感。他当时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就好像是在说:已经够了,我非常累了……
莱昂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两手——手机在他的手里硬硬地抵着手指和手心。
他当时也许真的是很累。他想。帮我们做那么多事情……明明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他的思绪遽然停止,不知怎的,他觉得他今晚想起来的每一件往事,甚至每一句话,都让人不舒服,感到惶然,又……害怕。
柯特已经不属于若谢罗-格林纳瓦集团了。也不属于格林纳瓦家族——也许根本就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们。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柯特会一直在那里。因为弗洛雷那么看重他,打从一开始就想要他一直留在公司里;所有人都喜欢他;安娜贝拉在很早的时候就说过:“我真希望柯特一直不离开就好了。”
他听了毫不在意(柯特怎么可能离开呢,他想)。他当时才十九岁,正是那种认为夏日漫漫无尽期的年纪。可是安娜贝拉说过那句话后不久,柯特就真的离开了:他毕业后接受了埃尔福特一家律所的聘书,去那里做执业律师。这令得弗洛雷大失所望。不过没过几个月,柯特就又回来了,以后就一直留在格林纳瓦,直到那一天……
他闭上眼睛。在民政局里的那个亲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他那时满怀恶意和自伤的情绪,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愤恨。但吻上去的那一瞬,仿佛有一个闪电在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感到手掌和手指都在发麻。
他不得不使劲地推开他。似乎再多一刻,就会没了勇气做接下来的事。
他曾经对萨森堡博士说,柯特不喜欢那个吻。当然那是撒谎。他想。我知道他是喜欢的……他一直都有点喜欢我,我能感觉到。
忽然间他愣住了。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清清楚楚地说:他有一点喜欢你,你确定?
莱昂一下子睁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我真是发疯了,为什么现在要去想这种事?柯特就要来了……
他翻身从地下爬了起来,打开洗手间的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穿过套间里的小起居室,一直走到门口。监视屏幕上还是那副图象:卡罗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一动不动,似乎连姿势也没有换过。
他叹了口气,在门边坐了下来。
耳边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他抬头向窗外看去,有点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下起了大雨。
不知道柯特还要过多久才能赶过来,这样的鬼天气。他想。
他看着窗外。一条条雨线扑打在玻璃上,滔滔地流下来。
像落不尽的眼泪。
他起身走到卧室,推门向里看去,里面静悄悄地,只有洛伦均匀的呼吸。他轻轻关好了门,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卡罗在外面干什么:
他在等待。等洛伦醒来。
他可以想象那情形:卡罗提前从医院里跑了出来,赶到这里时已是午夜。洛伦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他不敢进门,就只能在楼梯上坐着等待,等到天亮,等洛伦醒来给他开门——或者拒绝让他进去。
他又向监视屏上的影像看了一眼: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记得他从前的样子,仿佛一只豹子,扑面而来的雄性气息……可这会儿他脊背微微佝偻,竟显得十分疲惫,衰老而孱弱。他是一个决策者,在佛罗伦萨和罗马,许多人在焦急地等着他回去做出这样那样的决定,但他现在只是坐在这里等待,等待另一个人来决定他的命运。
莱昂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怜悯与同情。他一时起了个冲动,想打开门出去,让卡罗进来……
这时手机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振动了一下。他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几行字:
“我会和卡罗在楼下谈话。汽车钥匙在外面的信箱上。”
莱昂的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看向监视器的屏幕:有人站在公寓的大门口,门上的雕花玻璃中,透出那个人风衣的颜色。
19
莱昂跑出公寓大门,立刻被迎面而来的风雨浇了个结结实实。他在房子前面的信箱顶上摸到了汽车钥匙,然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清了不远处那辆汽车,大步跑了过去。
等他坐到车里的副驾座位上,身上已经湿了大半。他在手套箱里摸索半天,只找到了汽车手册和一个文件夹,于是按亮了顶灯,想看看后座是否有纸巾盒。
灯一亮,他不禁楞住了。
后座上叠放着几件带衣架的衣服,套着洗衣店常用的防护袋。隔着那透明的袋子,他认出了JOOP套头毛衣和牛仔裤——那套他在民政局结婚那天换下来的衣服。
他心里先是起了一点可笑的感觉:柯特居然把那么破烂的一套衣服送去了洗衣店,熨烫平整,包入防护袋,再挂上衣架。然后这感觉迅速变成了一点温柔而感伤的情绪。
……大约从他十九岁时起,他的衣服尺码就和柯特几乎完全一致了。他家里人发现了这一点后,先是觉得好玩,而后就经常利用这一点给他们两个买礼物。他试过柯特的白色驯鹿套头毛衣(克里斯蒂娜的圣诞节礼物)、浅灰色风衣(安娜贝拉的生日礼物)以及一些定制西服套装(弗洛雷的礼物),柯特则为他试过更多的衣服——莱昂几乎从不自己买衣服,那些来自家人的礼物大多是柯特代试过的,包括这件JOOP的旧毛衣。
他看着那套衣服,忍不住开始想象柯特那天的心情。在他们之间短暂的冲突之后,柯特在地上捡起来他的衣服穿上,和他热烈地接吻(这么想让他的手指又发了一阵麻),然后看着他走出去签字……最后,因为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柯特保留了那套旧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