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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下鱼 (三秋泓)



时沂咽了口口水,眉目收敛,静静站起来道:“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轻声说:“我之后就尽量不回来了。”他明明已经出离愤怒,留给这个家最后的决绝信也是轻声细语的。他的话语温柔,却利落地独自斩断了和过去所有的藕断丝连。

时沂关上门,也把继母的谩骂和妹妹的尖叫哭闹关了上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控制好了情绪,但是当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却恰好走到钟俊同曾经就读的高中时,他绷不住了。

时沂的心碎得很彻底,如果可以从胸腔里拿出来,那可能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他太难过了,轻声哭起来,不时用手背抹眼泪,一圈一圈地绕着钟俊同的母校走。

这所学校里有曾经的钟俊同。他好喜欢少年钟俊同,因为他从不让他觉得难过。但是现在的钟俊同,总是直接或者间接地让他特别难过。好像只要少年长大了,只要变成大人了,就拥有了轻而易举地蹂躏别人心脏的本事。

门卫注意到了这个一圈圈绕着学校外围走的清瘦男人,隔着铁门问:“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啊?”

时沂摇摇头:“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曾经是这里的学生。”

门卫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有些变了,神情尴尬。但是时沂实在哭得太惨了,他又好心安慰他:“跟你老公闹矛盾了,就要好好说开,好好解决的嘛。哭也没用啊。”

时沂抽噎着点头:“谢谢......谢谢您。”

时沂开始往家里走。

南方的冬经昨夜一场雨,潮气就在低洼处积蓄,紫红色的夕阳垂挂天边,架在两栋大楼之间,似乎也被冻住了,下滑地很慢。

他少年时代经常觉得孤独。后来他看了很多书籍,知道孤独是人类的常态。每个人都是大地上孤独生长的树木,凛冬的雪落,每棵树都独自沉默。

他不再为孤独觉得羞耻,但是有时依然难过。

他又一次孤身一人了。

他用钥匙开了门,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闭起眼睛。

他在这一刻有些恨钟俊同了。

钟俊同不该和自己结婚。

一个人没法儿抱着暗恋的情绪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他小心翼翼的爱太容易像一株墙角里偷偷生长的植物,藏在这间房子的角落里,钟俊同不知道,也因此无法给予只有他才能给予的光照、水分和空气。

它马上要枯萎了。

时沂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划开锁屏,看到钟俊同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有空吗?我想给你打电话。”

时沂的心脏突然瑟缩了一下,好像血夜被抽干,留下一个很小的干瘪的腔体。

他的丈夫想跟他打电话,他应该同意,而且是快乐地同意。

但是他这一次没有这么做。

他看着这条信息整整十分钟,钟俊同在这期间又打了两次电话,但是他看着待接界面亮了又暗,亮了又暗,却没有接。

当一切彻底沉默下来后,他才给钟俊同回了短信:“你先忙吧。”

时沂麻木地洗澡睡觉。到了半夜,他突然惊醒,眼皮酸胀,手却已经下意识地又打开手机,看看钟俊同有没有给他发信息。

【好。】

他回了一个字。

时沂突然鼻子很酸,眼眶也很酸。他又开始后悔了,他应该接他的电话。

这不是钟俊同的错。刑如秋的错是刑如秋的错,跟钟俊同没有关系。他不喜欢自己,也不是俊同的错。没有哪条法律明文规定,我爱你,你必须也要爱我,不然就要判你重刑。这是小孩儿最天真童稚的想法。

他为什么一定要钻这个牛角尖呢?再说,这段婚姻里,吃亏的明明是钟俊同。

此刻的伦敦正是晚上八点。

钟俊同到伦敦不过两天,却已经有水土不服的反应。

“之前也这样吗?”秘书一边问,一边把发烧的钟俊同搀到床上躺好。

“没有。”钟俊同闭上眼睛。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

“钟总,我们去医院看看?”

钟俊同翻身背对他,声音低哑:“不用。给我买退烧药,还要白粥。”

秘书出了门,助理就守在门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问:“钟总怎么了?”

秘书叹口气:“难说。”既是水土不服,又是心病难医。

白粥和退烧药很快送到钟俊同面前。

他勉力支撑着坐起来,靠坐在床头,接过水杯和药片,一把塞进嘴里和水吞下,又灌了好几口水。他缓过气,看到手边的白粥,炖得很稀,也没有什么米香。他的挑剔只有一瞬,因为他意识到时沂不在,而他喝惯了时沂熬的白粥。

钟俊同端起碗把白粥囫囵喝完,把碗递给秘书。秘书正要走,又听到钟俊同低声叫住了他。钟俊同的脸因为发烧而泛红,眼神有些痴痴傻傻的,说起话来也痴痴傻傻。

他说:“我欺负他了。”

秘书没听明白,凑近了问:“你欺负谁了?”

钟俊同答非所问地说:“他是不是不理我了?”

秘书看着说话突然幼稚起来的老板,想笑又不敢笑,只能装作知心大哥:“好好道歉嘛。”

“他不理我,我怎么道歉?”

“......”秘书愣了一下,“对哦。”

钟俊同皱眉看了他一眼:“好蠢。你走吧。”

“那我把他叫来?我跟他说,你病得很严重,他会来看你吗?”

钟俊同愣了三秒钟,很快命令:“不要。他会担心。”

16 第十六章

钟俊同睡得不安稳,半夜高烧又起,被紧急送往医院。一剂强力退烧针下去,他的烧暂且退了,又换好正装继续和英方周旋。又是将近一天的互不相让和据理力争,这次钟氏集团多争取到了百分之五的主控权。此行来英国的目标基本达成了。

钟俊同肩上压力卸下一半,将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自己的秘书。他去酒店一楼餐厅吃了碗面。青菜肉丝面做得很一般,汤底淡,面煮得很软没什么嚼劲。但是钟俊同连面带汤吃完了。中式面食让他的胃觉得很暖和。

他把筷子放下,鼻尖上一层细小汗珠,浑身热力都发起来了。他浑身没了力气,全靠笔挺的西装撑住脊背挺直的弧度。

他掏出手机打给助理:“我很难受,来一楼餐厅接我。”

钟俊同快烧晕过去的时候好像听到手机里传来时沂的声音,问得很着急。他觉得可能是日思夜想造成的幻觉,但是他依然很想和这个幻想中的时沂说说话,但是张嘴已经吐不出一个字。

自有记忆起,钟俊同没有生过这么严重的病。他热度不退,高烧一度发到39度,夜里还曾飙到40度。东西也吃不下,喂进去的白粥也悉数吐出来,弄得相当狼狈。

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不知道第一次间隔性地醒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酒店通用香熏的味道,水一样淡而悠远。酒店套房里的遮光窗帘没有拉上,米色薄纱窗帘后大喇喇地露出粉紫色的一线天幕。伦敦傍晚的天空晚霞烧得热烈靡丽,像是一幅流淌的油画。

他的意识回笼,自己现在在国外,这里没有时沂。

刺啦一声。

钟俊同皱了皱眉,看向声源:“在干嘛?”

助理在整理钟俊同的行李箱,乍听到这么一问还有点胆战心惊,老老实实回答:“时先生不是要来吗?我把房间整理一下。”

钟俊同心脏狂跳:“谁要来?”

“时先生。您合法配偶。”

钟俊同拖着虚弱的身体下床,还不忘对助理颐指气使:“快,我的西装,我的发蜡,我的香水,我的剃须刀!”

助理得令,立刻像只陀螺开始团团转起来。

结果钟俊同刚钻进卫生间开始刮胡子,套房的门铃就响了。钟俊同还没来得及叫住助理,助理就飞奔过去开了门。

“俊同?”

钟俊同听到时沂的声音。

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自己的幻想和记忆里。活生生的,新鲜的,充满温度和情绪的嗓音,就在自己的房间里。

时沂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惊喜。

钟俊同下巴上还沾着一半的泡沫,一转头就看到时沂正站在卫生间门口。

他的面颊被伦敦的天空染成暧昧温柔的玫瑰色,长长的围巾散开了,垂荡在身前一晃一晃,像是松鼠的长尾巴。他因为奔跑而喘息着,柔软的嘴唇轻轻张合,眼珠却一动不动地看着钟俊同,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说不出来似的。

钟俊同的心跳停了一下。

他很确信,真的停了一下。

在这一个瞬间,他接近于死亡,也接近于极致的濒死的爱。

时沂走过去牵住他的手,摸摸他的额头,语气焦灼地问:“还在发烧呢,你起来干什么?”

钟俊同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本该在千万里之外的时沂,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小心翼翼的嗓音说:“你剪了头发。”

时沂愣了一下,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钟俊同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把时沂惹哭了,放下剃须刀,手忙脚乱地去给他擦眼泪,不着方法地连声哄:“别哭了......不哭......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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