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沂接过,里面是药,内服外敷的都有。
“谢谢。”时沂笑了一下。
二助没来由地有点脸红。他倒没见过这样温柔和气的男人,笑起来眼睛弯起来,五分的相貌也有了七分的炫目。
时沂送人关门,把药盒拆开,进浴室上了药。
他穿上裤子,站到镜子前,看到自己苍白面颊和眼下的淡淡青黑,困倦又疲惫,没有一点血色和人气,活像具形容枯槁的干尸。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实在太丑,拼命拧开水龙头往盥洗盆里放了水,猛地把脸浸了进去。
白色的瓷盆底像是浅浅的银白沙滩,他挣扎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昨夜钟俊同愤怒的眼睛,冷淡,又疯狂燃烧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把他燎成了一堆飞灰。
他为什么生气?他为什么突然讨厌我?
时沂从水里抬起头,不管浸湿的发梢开始滴滴答答地流水,他用手盖住脸,指缝里也全是冰冷液体。
时沂晚上独自出门去了医院,挂了号找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个年轻人,乍见到时沂还有点惊讶,傻兮兮地说:“这个科蛮久没人来挂号了。你好。”
“你好。”时沂坐下,递上自己的病历卡。因为房间里空调开得很暖和,他脱掉了外套拢在臂弯。
心理医生一边翻看病历卡,一边偷偷打量他。
三十岁了。不能说年轻,也绝不能算老。
长相清秀,眉眼温柔和气,看起来很好相处。很瘦,不知道有没有营养不良问题。
衣着得体,没有昂贵配饰,生活水平应该在小康以上小资以下。
很平凡的一个男人。
心理医生照例问了时沂一些问题,时沂也认认真真回答了。
心理医生下结论:“先生,您并没有任何心理疾病。你只是服务型人格占据主导,很少考虑自己的感受。但是情况没有严重到干扰生活的地步。”
这个答案跟他大学时候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得到的结果一样。
时沂起身微笑:“谢谢。”
心理医生舔了一下嘴唇,口快道:“或者你有什么干扰到你生活的事情,也可以跟我说说。”
时沂摇摇头。这是他和钟俊同的事情。
时沂裹着大衣走在路上。浓黑天幕里没有一颗星,但是城市上空一片灰白,像是弥漫开的雾霭,又是灯火和霓虹的腐朽的影子。
时沂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问题。他习惯讨好别人,习惯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是他的成长经历深深烙印在他的行为习惯里的,比应激反应来得更为根深蒂固。但是他也笨拙地在人际交往中摸索出了尽可能不让自己受伤害的办法。但是这套方法在他的婚姻里是不管用的。
因为是钟俊同,他理所当然地付出更多。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付出后开始期待回报。在得不到期待中的回报后,他的失望和痛苦是转瞬即逝的,因为他立刻开始思考是否因为自己对丈夫期待太多,是否给丈夫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因为愧疚,他付出更多。
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时沂绕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一个环节努力一下,也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可以成为突破口。
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尝试,他势单力薄,也开始力不从心了。
他的头又开始痛。
一个声音逼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另一个声音又细又弱,像是深夜的嗡鸣,一记轻微的叹息:“想要爱。”
但是他不可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凑到钟俊同跟前,摊开双手,眼巴巴地任性要求:“我想要你爱我。把你的爱放在我的手心里好不好?我会好好保管的。”
他今年都三十岁了。比钟俊同还要大三岁。
他不年轻,不美貌,不有趣,不可爱。如果放在婚恋市场里,他就只能算个廉价次品,只有被待价而沽的份。
他抓不住自己年轻英俊、雄心勃勃的丈夫的心。
钟俊同还来不及倒时差就开始立刻工作。
秘书和助理已经习惯了他的工作状态,心无旁骛,脾气极差。他习惯拿着一支签字笔,坐在主位上盯着所有人发言。
那支签字笔在纸面上一顿一顿的,像是某种判决的前奏。
一旦停下来,就完蛋了。
此刻钟俊同同样如此。他穿着笔挺精致的西装三件套坐在位子上,冷淡的深色瞳仁紧紧地盯着电子屏。
但是秘书发现了他的不一样。他今天在频繁地看手机,每隔十分钟一次,越到后来越心浮气躁,甚至直接盯着手机。
秘书轻声问:“钟总,会议要暂停一下吗?”
钟俊同这才回了神,淡淡一句:“不用。”
小会开完以后就是和英方船舶公司的见面会和详谈会。
两方对于船舶核心技术的归属问题争执不下,难以达成统一意见。会谈一时陷入了僵局。
钟俊同本就心情低沉,唇枪舌剑后更是疲惫不堪,又碰上英国佬一定要喝下午茶,只得整装再战。他喝不惯红茶,但是他喉咙焦灼,好像渴得厉害,只好用红茶灌进去。直到晚上,合作细则依然没有得到一致通过。
钟俊同头昏脑涨地躺在酒店套房的床上,用力扯开领带扔在地毯上。他的手抓到手机,不死心地打开信息,猛然看到时沂回了他一句:“记得撑伞。”
钟俊同一下子从床上翻坐起来,划开手机通讯人。他想要给时沂打电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立刻,马上!可是他还未按下通话,余光里看到此刻9点。东八区现在应该刚好是凌晨五点。
时沂肯定在睡觉。他昨夜被自己折腾得都没怎么睡过觉。他混乱的记忆里只有时沂累极了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不时地痉挛发抖,像是损坏失灵的玩具。
钟俊同放下手机,捂在胸口。
他眼前又浮现时沂被泪水浸泡得水亮的眼睛,灰蒙蒙的瞳仁有一种璀璨迷离的奇异光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自责折磨得他心口饱胀欲裂,折磨得他心神不宁。但是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哭着的时沂很漂亮。
钟俊同自己都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醒了神,转身进了浴室。
15 第十五章
时沂第二天接到了继母的电话,说自己病了,要他去看她。
时沂买了水果和保健品,坐地铁回到时宅。
一进门,继母刑如秋斜躺在真皮沙发上,微微发福的身体上裹着一条灰色绒毯,正在嗑瓜子。电视上正在播放相亲节目。
“妈。”
时沂喊了一声,进门换鞋,把水果放下。
刑如秋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吐出瓜子壳,“来了。”
“妈哪里不舒服?”
刑如秋眼睛一瞪:“怎么,不舒服就不能回来看看我了?”
时沂心底涌上怪异滋味,摇头:“不是。”
刑如秋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便宜继子,是个相当文弱寡言的男人。但是也是个男人了。刑如秋又突然想起继子跟一个男人结了婚,胃里微微抽搐,却没吐出什么东西。
她心里低骂:“死同性恋。”
“钟俊同呢?”刑如秋让他坐下,“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时沂正要回答,突然看到自己的小妹时妙从楼上跑下来,踩得楼梯地板咚咚响。
她不过二十二岁,大学快要毕业,正是青春袅娜的年纪。今天天气很冷,却穿着一件烟紫色的露肩毛衣,大喇喇露出两片雪白细瘦的肩膀,下面一条黑色短裙,光着两条细腿。
时妙探头探脑看了几眼,皱眉说道:“就你啊。”
时沂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温声说:“他出差了。”
“那你来干什么?”时妙白了他一眼。
时沂早已习惯这个妹妹的傲慢无礼,避开话锋:“妈不是生病了吗?我来看看她。”
刑如秋把瓜子壳吐出来,厚厚的两瓣唇因为嗑瓜子变得鲜红,有些像吃人的精怪。她拢了拢前不久刚烫好的卷发,轻轻踢了时妙一脚让她坐好,微笑着对时沂说:“时沂啊,妈这回把你叫回来是有事商量。”
时沂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也只能颤着嗓子说:“您说。”
“你和钟俊同吧......你们是结婚了,但是你们俩大男人,也生不出孩子,这老钟家不就这根独苗苗吗?香火不就断了?”
“我和俊同做好了没有孩子的准备。如果之后想要孩子,我们会去领养。”
刑如秋笑意端不住了,破口大骂:“领养的孩子那是自己的孩子吗?那是野种!”她一把拉过时妙,像是推销物品一样把她推到他面前,“你看看你妹妹,她有你一半的血缘,是你最亲的妹妹!她可以给钟俊同生孩子!生下来的孩子跟你也亲!”
时沂被这番无耻言论惊得说不出话,又是愤怒,又是恶心。
还不等时沂说话,刑如秋又开始扫机关枪似的:“再说了,你和钟俊同也不是什么两情相悦,他因为对你爸的承诺跟你结婚,就是一个承诺,能有多牢靠?没有孩子的婚姻走不长久!你套不牢钟俊同,你妹妹聪明又漂亮,她可以!”
时沂第一反应是去看时妙。时妙眨着两只漂亮的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和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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