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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帆风顺 (卞小安)


  一片黑暗中,零碎的片段一帧一帧掠过眼前。
  恍惚好像是年少时候。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恋发生时,她还是个小毛丫头。
  碧绿的湖面上,她站在岸边看着小船上的孔家幺叔,不停的叫:“幺叔!幺叔!小五回来了!”
  幺叔慢慢睁开眼睛,青衫素裤,朝她缓缓绽开一个笑脸,温柔地像是她眷恋已久的故乡。
  画面朦朦胧胧又变了。
  她作为重要贵宾参加一个商演,坐在首席,到底是年轻,挨不住规规矩矩地坐着,一路摸到了后台一间专用的休息室。少年西装俊挺,正站在镜子前整理领结,闻声回头。
  他讶然抬眉。
  “你是?”
  她刹那便恍惚了前世今生。
  曾平阳本就不留意明星,任是怎样的天王,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唤她曾五小姐?可那天她偏偏红了脸,嗫嚅着问他:“你是谁?”
  那时韩君莫已经是名震东南亚的巨星,听她如此问,竟也不觉得奇怪。他微微一笑,客气又礼貌。
  “我是韩君莫。”
  从此,山水奔赴,无怨无悔。
  她不顾家中反对,迹逐他每一场演出,末了连他都受不住这般穷追猛打,央求他,曾五小姐,请你放手吧。
  彼时她站在落地窗前,身后是灯火霓虹,映照出她的静默。
  她蓦地哽住了喉咙。
  那是他下榻之处,她总有法子能破门而入,先等在这里,吓他一跳,乐此不疲。
  她以为他也是享受这般你追我躲的趣味,却原来他只是不耐。
  “我不信你对我半点也不动心。”
  她撞破南墙,也不曾回头。
  直到她筋疲力尽地在他面前放声大哭,韩君莫,我放手了,你赢了。
  她离开澳门那日,他却来码头拦她,跪地求婚。
  她问你为什么来?
  他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后来她才知,他是担着没命的风险,才请求她留下。
  曾家几人欢喜几人忧,曾端阳终于自认坐稳家主之位,可曾老爷子临终前却将家主信物交到曾平阳手里,仍念念不忘要她回来。
  她向兄长百般承诺,绝不会再回香港,还宣称断绝与曾家的关系,曾端阳才许她留下父亲的遗物。
  可原来,她只是轻信了他。
  才累得家破人亡,亲子在面前,而不敢相认。
  她错了,错得离谱。
  自以为放下权利的屠刀,就能避世远走,却原来,只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任凭捏扁搓圆。
  而她现在能够相信的,只有那个人了。


第19章
  石澳尹宅。
  夜雨停了。
  曲斌撑着一把黑色,将尹义璠罩在伞下,举步走出院落。
  赵成安的车已静候多时。
  “情况如何?”曲斌问道。
  “曾五小姐没下得去手,只打到沈代山的肩头。但老爷子大约是太过震惊,一口气没上来,中风了,现在在抢救,估摸着是……凶多吉少。”
  曲斌替尹义璠拉开车门,待人坐进去,才小心收伞,递给旁人,坐到身侧。
  “沈孝昀呢?”
  赵成安答:“沈孝昀?沈家现在哪还轮得到他做主?他虽是个嫡子,在叔叔眼里也只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现在沈家二叔已经掌控全局,先一步将曾平阳扣下。曾端阳倒是溜得快,挨了一枪又逃了。这回呢,外人都知道曾沈两家内讧,曾家再想立足服众,恐怕困难喽!”
  曲斌迟疑片刻,请示尹义璠。
  “璠爷,那我们这趟去,是……”
  “你以为曾平阳为什么要同我做下这桩交易?”
  曲斌微微一愕:“这——您早就知情?”
  尹义璠淡淡道:“曾端阳自知得沈代山钦点,以为已经稳坐了龙头之位,再不用顾忌脸面,就想下手将曾平阳和曾淇曜都处理掉。曾平阳是没办法了,才求到我头上。女人的心思可灵着呢,她说愿意替我清了曾家,赌我可以保她和儿子不死。”
  “她亲手将曾家基业毁了,这也太过……”
  曲斌瞠目结舌,转念又想,太过什么呢?狠心?荒唐?
  可这哪比得上她经受的一切?
  曾家上一辈去后,她家破人亡,皆因曾端阳而起。恐怕她早已恨透了这个姓氏,恨透了这个家族,恨透了兄长。
  她爱得轰轰烈烈,全港皆知,怕是将毕生深情都用尽了,到头来落到这步田地,若是不恨,也的确可笑了些。
  车行途中,雨滴落在车顶,有微微声响 。
  “此去,我是为了保曾平阳。”他说,“她赌我愿意保她,不是因为知道我觊觎龙头之位。”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可曲斌却清楚。
  是因为曾平阳,赌韩淇奥在尹义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即便曾平阳再如何以此事为耻,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二人间的纠葛,远不止交易或是一时兴起那么简单。否则兜兜转转,为何他堂堂尹家璠爷,对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竟是放不开手去?
  曾平阳这一次怕是赌对了。
  曲斌心想。
  车子驶出坡道,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少年立在二层阁楼,隔着落地窗,能瞧见那环绕的公路。
  公路外侧,远处一片海静悄悄地,仿佛要将人溺毙。
  有佣人敲了敲门,问道:“韩先生,你要用晚餐吗?”
  韩淇奥回眸,仍是安淡模样,微微一笑。
  “不必了。”他说,“我出去走走。”
  佣人显然有些讶然。少年说的是“出去”走走。
  可这尹宅上下,早就被仔细提点过,这个少年,是不可以出去半步的。
  韩淇奥与她擦肩而过,径自下楼去。
  整个宅邸静得让人发慌,他站在正堂门口,望见门外的雨,向往出迈步,石径那头有人走过来。
  地等昏黄,映得青年容色温软。
  是陆思维。
  是什么令尹宅几个重要人物齐齐出动,只留下一个陆思维来看着他?
  “淇奥。”陆思维一身淡色西装,执伞站在雨中,眼神微凉。
  “外面在下雨,最好还是不要出这个门比较好。”停了一停,他温声道,“你觉得呢?”
  少年摇了摇头,心头涌起一股恐慌来。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但是……会是什么事?
  让尹义璠在情热时冷静下来,果断选择离开?又让他受困在这座牢笼里,半步也不能出去?
  和他有关吗?
  少年在陆思维注视下,缓步退回门内。
  陆思维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却被喊住。
  “陆先生。”少年放轻了声音,“陪我坐坐吧。”
  陆思维略带诧异地回眸,少年眉眼低垂,隔着雨幕,唯见他身后醺黄灯光,映照出一个单薄轮廓。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因为看不清,陆思维无法判断少年这句话的含义。
  脑子里甚至涌起某些不太好的画面来。
  直到韩淇奥说:“我手腕好像脱臼了。”
  陆思维松了口气,突然为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感到赧然。
  比起璠爷历任情人,眼前的孩子算是纯的如一张白纸,他竟也会想歪,真是罪过。
  近前,少年朝他摊开手,他便瞧见那素白腕上,赫然是一道捆绑过的印子。
  少年的左手不大自然,恐怕就是捆绑中不甚脱位的。
  一切了然于心,他没那么不识趣地开口问起是什么造成——还能是什么?
  这段痕迹不轻不重,印子带了十足情致,肯定不是真心要将人控制住,除了某些特别的情趣,不做他想。
  陆思维收了伞,有些小心地踩进去,说道:“你坐一坐,我去拿药箱,回来帮你复位。”
  不多时,他便拿了绷带回来。
  少年的腕很细,握在手里,仿佛一用力就能拧断。
  这念头也只敢在陆思维脑子里走一个过场,韩淇奥此人,尹义璠自己能伤,若是旁人伤了,后果还真的很难说。
  咔嚓几声,关节复位。
  他固定好了,细细缠上绷带,不经意抬眼,见韩淇奥正在看着自己,竟是耳后一热,手上顿住,片刻才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韩淇奥摇摇头。
  “只是好奇。”少年淡淡道,“陆先生一表人才,不循正道,为什么要给尹家做事?”
  陆思维一笑,摇了摇头。
  “你是不知道,我的命是尹家救的。”
  他在绷带上打了个结,拿剪刀剪了,才抬头朝他一笑:“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你要听吗?”
  韩淇奥点点头,倒是真有点好奇。
  在他心里,这几个纵横黑白两道的世家,是做不出什么人事的。但陆思维说起尹家,竟然带着感激之色。
  陆思维偏头回忆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我也不知道我爸妈是谁,总之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深水埗训街。和那些流浪汉没什么两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后来呢,有年长的告诉我,可以捡纸皮赚钱,我就学着他们,拎一个蛇皮袋,每天趁沿街的店铺关门了,由深水埗走到油尖旺,再走回来。运气好的时候,能捡满一袋子,就卖给回收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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