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院落离前厅远,进了院子外头的声音也便听不到了,安静下来的空气把他拉回现实,何况身后还有个令他感到压迫的谢肖珩。
“陛下……”
谢肖珩打断他,“元修,我的字。”
林忘为难的看着谢肖珩,到底没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只道,“进屋歇息吧。”
谢肖珩挑了挑眉,跟着林忘进了屋。
林忘走后,院落还是干干净净的,屋里保持着他离去时候的模样——如同他的人一般,他所居住的地方十足的清幽淡雅,摆在窗前的花已经被人换下,花瓶旁一个塞满了书的木架子,左侧便是他寻常习字的书桌,十来只毛笔整整齐齐的挂着,墨盒里的墨已经结块,砚石下压着几张宣纸,不难想象,这书桌的主人素日在这此习字作画的景象。
谢肖珩还没有见过林忘的字,一时来了兴趣,走到桌前将宣纸抽了出来。
他以为林忘温润的性子,字迹也定然是圆滑的,但宣纸上的字体笔锋锐利,笔劲流畅,丝毫不拖泥带水,犹如宝剑出鞘,腊梅破雪。
都说见字如见人,可宣纸上的字却与谢肖珩认识的林忘截然不同,不免惊讶,“这是你做的字?”
林忘把目光落在谢肖珩手上的宣纸,淡道,“胡乱写写罢了。”
“你不必自谦,”谢肖珩把宣纸放下,由衷夸奖道,“这字没多年功底是写不出来的,朕……就是比之从前教我习字的太傅也未必会输。”
林忘得了夸奖,虽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其实心中也是欣喜的,他能写出这手字,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发现林忘的字写得极佳后,谢肖珩又开始在房间里打量起来,很快便将目光落在挂在壁上的一幅彩墨上,画的是日出东方图,延绵不绝的山脉,忽有红日乍现,一眼望去气势磅礴,教人心胸开阔。
“这也是你的手笔?”谢肖珩音色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般,微微拔高了。
林忘颔首,谢肖珩默默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开来,“是我小看你了。”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甚至带着些亲昵,林忘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谢肖珩却对林忘起了十足的兴致,追问道,“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今儿个一并给我看看吧。”
林忘哑然,被谢肖珩揶揄的目光看得微微羞红了脸,这些在他看来是最为寻常的东西,落在谢肖珩眼里却显得出奇,他只好轻声说,“没什么好看的。”
谢肖珩上前两步,眼含笑意望着有些局促的林忘,“我倒觉得你可看的多了去,你说呢?”
察觉到谢肖珩口气的暧昧意味,林忘越发觉得尴尬,该想的不该想的一并浮上了脑中,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谢肖珩的靠近,却被谢肖珩抓住手腕。
正是想阻止谢肖珩这种行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与此同时,握着手腕的力度骤然不见,谢肖珩刹那恢复那个冷面的帝王,唯独林忘手腕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只听得一道熟悉的音色在屋内响起,“臣林延参见陛下。”
第23章
林忘猝然回过头望向门前之人,林延抬头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只是转瞬间便又垂眸,心底有些许慌乱。
他紧张的看向谢肖珩,谢肖珩眼神锁定在林延身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让林延平身,继而便道,“朕恭贺你喜得麟儿。”
林延只是微微一笑,“臣多谢陛下。”又悄然去观望林忘,林忘自打林延进屋后,精神便高度紧张,生怕自己和谢肖珩之间的事会败露,甚至下意识的远离了谢肖珩几步。
谢肖珩目光在林家两兄弟之间流连一圈,语气还算明朗,“朕准你兄弟二人先行叙旧。”
林忘感激的看了谢肖珩一眼,正好与谢肖珩深如古潭的眼神对上,却读不懂他眼底蕴含的意味,只是谢肖珩在此,即使是叙旧,也无法尽兴。
林延上前,神情不大自然,低低喊了声哥哥,林忘抿着唇笑了笑,“都说人逢喜事,当了父亲的人看着就是不同了。”
“哥哥……”林延深深看着林忘,眼神里尽是歉意,他想了想,说道,“哥哥还未见过小天吧,我让人将小天抱来?”
林忘顾忌谢肖珩还在此处,正想婉拒,谢肖珩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如此正好,朕也想见见林卿家的儿子。”
林忘心里咯噔一声,不知道为何起了不好的预感,但天子开口,岂有抗旨之礼,林延只好毕恭毕敬的应了,到外院让下人将孩子抱来,又说,“父亲正在前厅会客,还不知陛下在此,臣通知父亲来见过陛下。”
“不必了。”谢肖珩摆手,不知缘由目光在战战兢兢的林忘身上转了转,忽的微微一笑,“朕是来找你的。”
林家兄弟皆是一怔,林忘脸色变了又变,怕是自己哪里惹得谢肖珩不悦从而连累了林延,林延反应比林忘大了许多,甚至不敢去看谢肖珩的眼睛。
在惴惴不安之中,林延硬着头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谢肖珩依旧笑着,“等见过孩子再说。”
此言一出,林家兄弟二人更是察觉不妙,林忘早猜到谢肖珩不可能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孩子的满月酒便出宫来,但现下听来,其中另有的隐情却是让人胆战心惊。
莫非谢肖珩连个孩子都下得去手?
林忘猛然看向谢肖珩,谢肖珩察觉到他的视线,只是唇角微微一勾,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在焦灼的等待之中,孩子由奶娘抱了上来,林延接过襁褓中的婴孩,禀退了下人,继而将孩子抱到林忘面前,脸上带着慈父温柔的神色,“哥哥你看,小天见了你也很高兴。”
侄子未出世时,林忘便十足期待这孩子的到来,如今亲眼见到,只见小小一团缩在红通通的软布里,圆润的脸,乌溜溜的眼睛,嘴角还挂着自己弄出来的口水,可爱得紧。
他心下软了一片,伸手小心翼翼去触孩子的脸颊,柔软的触感使得他露出个真心的笑容来,兴奋的对林延说,“孩子像你。”
林延亦称是,去逗弄孩子,兄弟二人注意力都放在着小小的软团子上,竟一时之间是忘记了谢肖珩的存在,谢肖珩冷眼看着两人并肩站着,一幅阖家安康的模样,又瞥见林忘唇角挂着的温和笑意,心里骤然窜起一股小火苗,忍不住想要打破这安逸的画面。
“孩子可起好姓名了?”
谢肖珩的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团圆的林家兄弟。
林延自知失礼,诚惶诚恐道,“回陛下,孩子名为林天泽。”
“天泽,”谢肖珩顿了顿,淡笑,“是个好名字,林忘,把孩子抱来给朕瞧瞧。”
林延和林忘对望一眼,眼里皆有抹不去的担忧,但林延还是将孩子交到林忘手中,林忘不小心触碰到林延的指尖,一片冰凉。
想来他也怕谢肖珩忽然发难。
谢肖珩已经坐下,等着林忘将孩子抱到他面前,林忘给林延一个安慰的眼神,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垂眸去看,移动间,孩子藏在衣物下的东西露了出来,林忘只看了一眼,顿时僵直在了原地,一双眼睛紧紧定在挂在孩子脖间的红绳。
红绳挂着的物件露出一个小角,他腾出手去拉开,映入眼底的分明是一把长命锁,长命锁样式精致,底下还有三个小铃铛,花纹独特,他却最为熟悉不过——这是林天泽未出世他亲自绘图命人打造的。
林忘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当日他让小冯子送信到林家,信中写明了长命锁所放之地,而林延告知自己没有收到信件,可如今长命锁却挂在了林天泽的颈间,这要如何解释,这该如何解释。
林忘的异样谢肖珩和林延自然是都看见了,只一眼,林延脸上煞白,双眸大睁。
谢肖珩不明所以,沉声唤了句林忘。
林忘犹如当头一棒,抱着孩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竭力抑制住自己质问林延的冲动,将孩子抱到谢肖珩面前,谢肖珩没去看孩子,皱着眉打量他,“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林忘紧紧抿着的唇费劲的打开,“没事。”
谢肖珩又看一眼林延,这种被人蒙在鼓中的滋味令他很是恼怒,但他只是不动声色的摸了摸孩子软乎乎的脸颊,笑道,“果真是随了父亲的容貌,模样生得可爱。”
林延早在林忘见到长命锁时便六神无主,他没想到林忘会突然到来,更在慌张中忘记了长命锁这件事,他对林忘有愧,亏欠林忘太多,恨不得当即给林忘跪下,但谢肖珩在此,他只能假装无事,强颜欢笑,“多谢陛下夸奖。”
谢肖珩想从林忘手中抱过孩子,但林忘却抱得极紧,他拍拍林忘的手背,林忘才像被烫到似的将孩子送到谢肖珩手中,继而呆滞的站在一旁,面色近乎僵硬。
脑海中回旋的尽是上次与林延见面的情景,当时他所忽略的如今一一浮现,林延的道歉,林延的眼泪,他记得一清二楚,他只当林延为身不由己而伤神,却没想到,林延会欺骗他。
分明收了信,却假装不知,任由他在黑暗的深宫里无尽期待,哪怕林延如实告知,林忘都不会失望透顶。
他像是被冻进了冰窖里,从未有过一刻这样寒心,他所以为的兄弟情,原来不过是个笑话,林延怎么能这样狠心。
如此,他所谓的为了林家,又有什么意义?
林忘站在原地生生踉跄了一下,他失望的看向林延,林延只与他对望一眼,便禁受售不住低下了头,林忘再也受不住,张了张唇,也不顾谢肖珩在场,正是打算厉声质问,却被谢肖珩截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