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取无辜人的心脏,但也不动恻隐之心,这是一场小型的战争。
巴西利卡大剧院的另一个角落。
一个看起来单薄的少年平静地走着,他宁和的神态看起来和这里的杀戮与血腥格格不入,他清澈的眼睛注视一切残酷的景象,只是眼底一片空洞,就好像种种情绪都被什么人抽空了一样。
有些死板的防弹衣在他身上略显滑稽,他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武装卸下。
先是脱去防弹衣,再摘掉头盔,然后脱掉武装带……很快,他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少年。
子弹和刀子像看不见他一样,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有些失去理智的战斗的人看到他,就对他开了枪。
接着比这个空间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子弹在到达少年面前之前放慢了速度,凝结在空中,最后像雪一样融化了。少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不关心这里或那里刺过来的刀,射过来的子弹。
再强悍的攻击在他面前,就好像化成了春风细雨。只是他脸色越来越苍白,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死了一样。
刚才冲他开枪的男人,在混乱中看到了这一幕,不可思议地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能够超现实地支配这个世界的人,那是……
“该——”
少年从他身边走过。
握着机枪的人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就像硬生生被人掐断了喉咙。他的头颅垂了下去。
少年恬淡地行在这炼狱中,不惧任何刀光弹影,如同闲庭信步。
如同神行走在人间。
杜亚琛已经打到整个剧场最西边的角落里,宴喜臣把正面看台上的人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他抬眼,从高处的看台能更清楚地看到脚下扭曲流动的空间,这个空间的虚假在这一刻变得无所遁形。
余光中,宴喜臣却忽然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转过身。
一个少年,坐在几乎空旷的看台上,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就好像已经这样看着他许多年了。
宴喜臣放下枪,肌肉紧绷:“方烁。”
“你来啦,来找我吗?”方烁笑着对宴喜臣伸出手。
这感觉太过熟悉,宴喜臣几乎不受控制地靠近他。
身后的剧院舞台和血红的幕布瞬间涌动成巨大的漩涡。巴西利卡大剧院变成名副其实的调色盘,流动的线条骤然加速,猛烈地涌动起来!
宴喜臣越靠近他就越想流泪,在他面前端坐的少年渐渐变了模样。
他的面容更成熟,身体更结实,目光更复杂,皮肤更黝黑,虽然还是熟悉的面孔,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这不再是那个在K区畏畏缩缩要跳楼的少年,也不再是被一群孩子逼上窗台的少年,不再是捧着安定区钥匙满脸幸福的少年,不再是那个会给他做银耳莲子或排骨或甜点的少年。
方烁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握住宴喜臣垂在腿边的手,仰头看他:“我以为你会更容易想起少年的我,但很可惜,你真的把我忘得彻彻底底。”
宴喜臣动了动嘴唇。
方烁叹气:“真不甘心啊。”
他的目光那么悲伤,那么难过。
曾几何时,宴喜臣曾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过这样的眼神。
大量的信息和画面涌入宴喜臣的脑海,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了他的全部心志。
方烁依旧坐在剧院的座椅上,悲悯地看着宴喜臣弯下腰,最后慢慢半跪在地上。
他的脊背,就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一样。
宴喜臣抬起眼,目光迷茫,声音嘶哑:“方……烁?”
记忆中,某个闸门被打开了。
千万回忆中的某一幅画面,阳光中的雀斑少年冲蛋糕少年伸出了手。
宴喜臣终于看清了雀斑少年的模样,他与面前人的面孔渐渐重合。
他笑得很软和,睫毛像一片光洁的羽毛。
那是他们初识的画面。
“宴喜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记忆中,小男孩真诚地笑,“我叫方烁。”
第29章 巴西利卡大剧院的罪与罚(2)
1987年冬,基辅。
巨大的风雪掩盖房间里的喧闹,但掩盖不住伏特加的气息,昏黄的灯光在整片深蓝色的夜中像一颗孤零零的烛火芯,闪烁摇摆。
一个全副武装的青年卸下了枪,在醉醺醺的屋子里接了一个电话。
“我想好了,我想加入鹰眼。团长已经邀请我了,不是吗?”电话中传来一道细小的声音。
青年皱了皱眉,鼻尖上的雀斑因为喝了酒,被脸色衬得有些明显。
他显然不太赞同对面的人,低声地和他说着话。
“我可以变强。”他听到话筒那边的人如是说。
青年叹了口气,他转身看了看后面聚成堆扛着枪喝酒的佣兵们,对电话那头说道:“你可想好了,加入鹰眼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到普通人的生活了。”
电话那头的人又小声地答应了。
“那我给你买票。”青年只得说。
两周后,风雪依旧,他将休闲服也穿得笔挺,短靴里插着匕首,怀里揣着枪。
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
火车站里,青年笔直地站着,像棵挺拔的松树。
他就这样站了快一个小时,身体像感受不到重量,也感受不到寒冷,但那样等待的姿态绝不虚假。他已经习惯了主动出击的生活,已经很少等待了。
一个小时后,他看到从列车站台背着包挤出人群的少年。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飞奔着冲过来,脸上都是雀跃的神情。那时候他还对接下来几年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方烁!”少年冲青年摆手。
青年脸上硬朗的线条终于有了笑的弧度,他主动为宴喜臣提了箱子:“一路上还算顺利?”
少年宴喜臣眉眼间的稚气还没有退去,依稀可见一些英气。他正仰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又有些惴惴不安和小心翼翼。
在这里,方烁是他唯一认识的人,他迫不及待地与方烁说了许多话,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多他在北境的生活。
“非常苦,你会受不了的。”
“我愿意吃苦。”少年宴喜臣放慢了脚步。
他们走出车站,细小的雪花随白茫茫的云雾落下。有些坠落在他面颊上,即刻融化,像这个城市对初来乍到的他的亲吻。
宴喜臣开始讲述,方烁沉默聆听。
“……于是他们离婚,宴晶跟着妈妈,我跟着爸走。先病的是妈妈,查出来已经晚了,妹妹在上学,负担不起那么重的医药费。
“爸爸要接妹妹过来,妈妈不让,那是她所剩下唯一的东西了。
“爸爸也没有钱,爸爸连再婚的机会都放弃了。
“她每天都要花很多钱,要看护,宴晶也需要人照顾。
“后来他们吵得很凶,爸爸说是因为妈妈的自私,妹妹才会被传染上肺结核。
“妈妈就哭,怎么都劝不住。宴晶也哭,就算我带着她去吃最喜欢的雪糕,她也还在哭。
“我问爸爸,这一切还会好吗?
“爸爸说不知道,他要我别想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他说他也是。”
地上的积雪踩上去嘎吱作响,天地间变得很安静,火车站的嘈杂,车轱辘和喇叭声,还有很远处传来的枪炮声,都被雪的颜色掩埋了,只剩下宴喜臣踩雪的声音。
他将小半张脸压在围巾里,露出通红的鼻头和湿漉漉的眼睛,此刻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像一个流浪的少年。
他们来到黑色的装甲车边上,方烁将他的行李搬到后座,转身给了宴喜臣一个拥抱。
“谁说的?我就是你的家。”
宴喜臣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在越来越大的雪花中变得红了。
“咱们俩一起长大,你比我妈妈对我好。”青年的方烁抱着宴喜臣的背,在他厚重的羽绒服上拍了拍,“你也曾经把我从那个破败黑暗而阴冷的小屋子里拯救出来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方烁。”宴喜臣别过头去,“别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方烁为他拉开车门:“也许那十几年里没有你,我自己也能熬过来,然后像现在一样来到很远的地方,在基辅当一个佣兵。但是你改变了我那十几年,至少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是快乐的。”
方烁顿了顿:“你也一样。”
宴喜臣没有上车,他站在方烁面前凝视着方烁。
好半天他颤抖着嘴唇:“哥。”
方烁这才笑了:“这里不是适合你的地方,想清楚后就回去。”
“我说过,我会变强的,我不是在骗你。我需要钱,也需要脱离现在的生活状态。”
“你这是冲动。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寄一些。”
宴喜臣在这件事上跟方烁争不出所以然,没有说话上了车。
接下来两个月中宴喜臣过得很痛苦,但他始终没有离开,他撕掉了方烁预备给他的车票,偷走了方烁的枪,方烁的刀。
他记得,方烁刚成年时离开国土,加入了鹰眼。而他对鹰眼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个国际上很有名的雇佣兵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