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没有滞留在空中,被该隐刻意放行,准确无误地射穿他的头颅,在他眉心留下一个空洞的血洞。
下个瞬间,方烁又出现在杜亚琛身后,手中举着刀子劈下,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杜亚琛对面的宴喜臣。
“不要!”
宴喜臣瞳仁骤然紧缩,方烁却在他喊出口的瞬间又消失不见。
他的意志形体出现在巴西利卡剧院的正上方,冷冷地看着脚下的人间悲剧,还有台上的杜亚琛和宴喜臣。
“这才是最好的一幕戏,不是吗?”
他大笑起来,身体隐匿在黑暗中。
宴喜臣手中刀刃还抵在杜亚琛的喉咙上,似乎因为宴喜臣的激动,那刀刃颤抖起来。
杜亚琛自嘲地笑了笑,逼向他,锋利的刀刃立刻在他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
“原来是他,原来该隐就是你一直要救的那个人。”
他步步逼近宴喜臣,宴喜臣也不得不步步后退。
“我还是那句话,想想你站在这里的原因,想想你究竟为什么在战斗。小燕子,跟我走。”杜亚琛再次对他伸出手。
宴喜臣承认,这是他看到杜亚琛最诚恳的一次。他深棕色的眸闪烁不定,像害怕着他的拒绝。
“你让我怎么能够?”宴喜臣深吸一口气。他目光复杂,却始终不知道这样的目光刺伤了谁,“你让我怎么能够在知道所有的事后,再若无其事地跟你走?”
杜亚琛停住脚步,笑得很难看:“你现在是在怪我了吗?”
“你不该,你千不该万不该……”宴喜臣痛苦的眼睛中映出杜亚琛的身影。
他的痛苦,他的迷茫,他滔天的愧疚和悔恨,此刻无一例外都落在杜亚琛眼中。
杜亚琛却依旧咄咄逼人地盯住他,眼中是死一样的沉寂:“没错,因为我爱你。”
宴喜臣又想起多年前杜亚琛的眼睛,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眼中偶尔燃烧起的光,因为他而熄灭了。
多年后的现在,同样的抉择,同样的那双眼,同样熄灭的光。
宴喜臣猛地颤抖起来,手上的刀子像什么滚烫的器物。
他哭了。
“他等了我整整十八天,十八天!”宴喜臣崩溃了,“你知道他们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先是皮肤开始脱落,然后内脏和骨骼都开始融化,他躺在那里慢慢地看着自己变成一摊血水。大部分人在十天内就已经死了,他却撑了十八天,他一直在等我!
“他错过了鹰眼提供的人道死亡的机会,他只是想见我一面。
“我有我的妹妹,我的父母,还有你,即使我见不到他们,我还拥有很多。
“可是方烁他只有我,他只把我当唯一的亲人……他等了我十八天!可是等到我的时候,他已经连人都不算是了!”
宴喜臣哭得拿不住刀,除了许多年前亲眼目睹方烁的死亡之外,他从未如此脆弱和失态。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早一点见到他?我求过你!你却就是不肯放了我!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
杜亚琛站在宴喜臣面前,感到浑身的伤都比不上胸口里的疼。
他看到这个他找了许多年的人现在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
他声音沙哑,认真地看着宴喜臣:“所以现在你想起了一切,又要抛弃我了是吗?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他的错。宴喜臣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
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对错。
他爱你。那个声音又说道。所以他不会让你有任何意外,不想让你也躺在床上,在他面前化成一滩血水。
“可是我宁愿不要你救。”宴喜臣眼泪止不住,他强迫自己看着杜亚琛的双眼,“你知道他对我多重要,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杜亚琛忽然打断他。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宴喜臣却能感到杜亚琛被激怒了。
“我从来不知道他叫该隐,我从来不知道他是方烁!你从来没告诉我替你的那个人是谁!如果我知道,也不至于在里世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更不至于对你还心存幻想。如果我知道,我会要你带他一起走。而如果我知道他的死会把你变成这副模样,我宁愿当初死的是我,也被他带来你面前见你最后一面。
“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从来不让我知道他是谁,而你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我。”
宴喜臣手中的刀快拿不稳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杜亚琛眼中看到伤心。
这不是服软,是比服软更低卑的流露。
刹那间,杜亚琛猛地攥住刀刃,血水顺着他的掌心往下流淌。
他熄灭后的眸光中忽然爆发出巨大的悲恸。
“没错,但我却知道!我却知道你去了要么死要么后半辈子活在医院里!”杜亚琛痛吼,双眼在光照下显出血色般诡异的赭色,“我还知道你会恨我,怨我,可总有一天会回过神来,你回基辅除了给他陪葬没有任何用处!”
杜亚琛猛地上前一步,他拽住宴喜臣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的双眼。
“你盲目,冲动,感情过剩,你永远为别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可我他妈的爱你!我他妈的!爱你!”杜亚琛狠狠地揪着宴喜臣的头发,痛苦地看着他流下的每一滴泪,“他除了你一无所有……难道我就不一样吗?”
宴喜臣透过通红的带着泪水的双眼看着他,他想说出点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音节。
“你以为痛苦的只有你?你当初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带着毒性能腐蚀我的五脏六腑。那时看着你哭,我心都要碎了。”
宴喜臣伸出手去,却不知道他应该抓住什么:“对不起……”
杜亚琛摇摇头,他别过头去,很缓慢地眨了下眼,收回了自己所有过度流露的感情。
他放开宴喜臣,开始往后退。
“我当初没有给你选择,这一回我给你选择。”
他身后厮杀的人群越来越近,有人射击,有人呐喊。所有人都在找该隐在哪儿,所有人都已经疯了。
整个巴西利卡大教堂沦为修罗地域,四处都是血,都是流淌的腥臭的仇恨和血液。兵器也子弹不带任何温度,却带走温热的性命。
人们都疯了,这一刻世界没有信仰,所有人都是死神的信徒。
子弹迸射在杜亚琛脚边,但他头都没有回一下。
“跟我走,或者留下来。”他始终与宴喜臣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腰杆停得那样笔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持住自己的姿态。
宴喜臣恍惚地晃了晃,放下了握刀的手。
杜亚琛始终隔着一段距离,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外,他平静下来:“今天计划的最后一步是炸毁整个巴西利卡大剧院。不管这里有什么该隐的秘密能够重创他,爆炸之后都会毁灭。通道也许会打开,也许不会,他的意志也许会毁灭,也许不会。”
“会死很多人。”宴喜臣抹干净眼泪,重新攥紧了刀。
“我们会提前疏散人群。”杜亚琛轻声道。
“整个地方都会被毁掉吗?”
“引爆的威力范围的确是很大的。”杜亚琛回答得不急不缓,仿佛真的只是在回答宴喜臣的疑惑一样。
“我不能走。”宴喜臣低着头,攥着刀的手用力得呈现出青白颜色,“我不想他死。”
宴喜臣说完这话,几乎不敢抬头看杜亚琛的眼睛。他满心都那句怒吼的我爱你,真挚的,诚恳的,像要把自己剖开给他看一样。
那时候,在A区对杜亚琛表白的时候,究竟为什么会为自己捧上的真心而委屈?明明这个人,原来早就做好准备把心剖开给他看了。
对面没有声音,反倒是枪炮声变得格外刺耳。宴喜很还听到段明逸的大吼,以及罗森在不远处喊着老大。
杜亚琛依旧温柔地看着他:“好。”
宴喜臣迷茫地抬头。
他差点以为杜亚琛没有听清楚,就要重复一遍。他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嘲讽,冷冰冰的话语,或他一贯的佣兵暴力手段。
他给他的却是温柔。
杜亚琛两指圈住放入嘴中,发出三声尖锐的哨声。守望人们同时看向他,脸上神情各异,而在最前面的罗森确认哨声的内容后,立马诧异地看向杜亚琛。
杜亚琛没有理会罗森,他再次用哨声重复了自己的指令。指令精准,表达清晰,守望人们收回目光,紧接着他们开始组织所有的战斗力撤离。
有的人看上去如释重负,有的人看上去面有不甘。
直到里世界的战斗力撤离了大半,乌鸦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情况搞明白了大概,乌鸦四处确认该隐已经不在,他大手一摆,也带着他手下的杀手撤离了。
巴西利卡大剧院中,那些扭曲的,流动的物质渐渐归于平缓。线条重新变得笔直而锐利,融化的色彩重新组合成色块,最后成形,落实成物质。
世界重新回归秩序,被打乱的一切正在慢慢复位。
受伤的老人和小孩互相搀扶,守望人们为战斗的人打着最后的掩护,段明逸扶着段云的身影也一闪而过。
在人群中有个身影没有离开,他攥着拳头低着头,站在原地,好像要一直矗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