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亚琛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压制着他,不容许宴喜臣有丝毫的逃避。
他说,你得信我。
宴喜臣沉默地放弃挣扎,他伸出手勾住杜亚琛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心里有无声的感情在缓慢地流动。
他想,杜亚琛知道他的焦虑,他的恐惧,他的诉求,可连他的这份感情,也真的知道吗?
宴喜臣从未对杜亚琛主动表示过亲近,哪怕杜亚琛偶尔能从宴喜臣的眼中看到闪烁的情绪。
杜亚琛侧头看着宴喜臣,他的脸被掩埋,只露出缎子般黑亮的发。
他变成了一匹温润的鹿,露出|毛茸茸的鹿角,却不是为了攻击,任由亲密信任的人抚摸。
杜亚琛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一小片缎子样的头发,感觉宴喜臣把他抱得更紧了。
他没忍住,轻轻又偷偷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发顶,不好让他发觉:“混乱区你放心去,我会照看你,不管你在哪里。”
当天晚上,宴喜臣缩在被窝里躺了两小时没能睡着,他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回想今天在E区的一切。宴喜臣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有了患得患失的这种心情,可他不想去细想。
想到杜亚琛时,心里那片寒冷的雾气退散了,也不再像行走在沼泽上,步步难行。沼泽好像忽然变成湖泊,还向上冒着气泡。
他将被子往上拉到眼睛,将自己包裹起来,觉得自己充满了安全感。
渐渐他的呼吸变得悠长,他的意识涣散开来,在黑暗中漂浮着。先是很狭窄的一道光,接着那道光的缝隙越来越大,从光中出现一个影子走进房间。
方烁站在卧室门口,静静端详着床上的人,半晌他来到床边蹲**,将宴喜臣额前的发向后捋去。如果宴喜臣这时候睁开眼,就会看到方烁素来漂亮乖巧的脸上,在黑暗的映衬下折出种近乎无情的冰冷来,就像那天他无意中看到的那样。
但宴喜臣没能睁开眼,他睡着了,心灵沉静而平和。
方烁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伸出手放在他额头上。
“明天就要走了吧。”那声音嘶哑而干涩,完全不是平日里清亮的少年音,他笑了一下,“那么晚安,祝你好梦。”
宴喜臣做了个梦。
画面中是冬天,雪花放肆地砸向大地,落入软而干净的平原。远方茫茫一片不见天日,偶尔有飞鸟展翅的黑色身影掠过,更显衬得天地寂寥。
他看到雪白一片的视野中有黑色的房子,透过氤氲的雾气,两个少年凑在一鼎火炉前烤手。墙上老旧的海报和日历上是俄罗斯语,房间干而寒冷,柜子上放满了威士忌与伏特加,他们脚下放着一瓶冰酒。
蛋糕少年和雀斑少年都长大了一些。他们依旧面目不清,宴喜臣在梦中没有实体,却能清楚地分辨出两个少年来。雀斑少年褪去孩童稚气,皮肤黑了些,蛋糕少年依旧白净,双手冻得通红,在炉前烤着。
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像孩童时一样好,两人不停地说着话,可后来不知怎么就争吵起来。
雀斑少年拎起门口的枪,穿上大衣转身投向鹅毛大雪中。身后蛋糕少年冲了出来,对他大声喊着什么,但雀斑少年没有回头,毅然走进了白茫茫一片的风雪中,渐渐消失不见了。
画面倏忽一晃,日光倾斜,光阴斑驳,时间忽然就到了夏天。
蛋糕少年趴在玻璃前,看着育婴室中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她浑身皱巴巴的,像只剥了皮的猴子。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他出生当年的照片,他转身对着身后的男人说,看,她跟我小时候是不是一模一样?
听到他的话,身边的男人好笑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弯下腰,和蛋糕少年一起看着里面的女婴,宴喜臣听男人问少年开心吗,有了妹妹。
蛋糕少年默默念着妹妹两个字,有点呆地看着玻璃里那个小而脆弱的“红皮猴子”。
蛋糕少年睁大了眼,那床上的女婴忽然就化作一道光,把趴在橱窗前的他照亮。
后来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
宴喜臣皱着眉头睁开眼,发现房间窗帘被人整个拉开了。
他的房间向阳,窗帘整个被拉开后刺眼的阳光便铺盖在他全身。
闭上眼,大片橙色的光斑覆盖他的视野,让他睁不开眼来。
“你也太能赖床了。”黑色的人影挪动,挡住了那片光斑。
“挡个光,谢谢您。”宴喜臣胳膊往眼睛上一搭,又躺回去了。
“起来了起来了!”那人掀开被子,强行把他往床下拉扯。
宴喜臣迷迷糊糊下了床:“明逸,我们是去混乱区又不是去旅游,你这么兴奋干什么?大早上的我梦到表世界,还以为被人拉去团建……”
“我看你是疯了。”段明逸一路艰难地把宴喜臣拉到了洗手间,最后用一脚关上洗手间门做收尾,抬手盯着腕表皱眉,“看看表祖宗,十二点半了!我十点半就来找你,没人应门,我去吃了个早餐回来你还在睡!”
“我刚才做了个梦……”洗手间里传来宴喜臣没睡醒的声音。
“我看你现在就在做梦!你再晚点我们到S区晚饭都赶不上!”
宴喜臣顶着鸟窝头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哎,明逸啊……”
“干吗?”段明逸抄着手臂冷漠地打量他。
“我发现你和谁感情越好,脾气就越坏。”宴喜臣痛心疾首地关上了门。
他知道段明逸要反怼回来,果然门外听了这句话的段明逸,对着严丝合缝的洗手间门瞪眼睛,似乎恨不得再把那扇门踹开一遍。
在段明逸的催促下,宴喜臣二十分钟内整装出发,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准备的,这里不是他的家。
在路上他敞着窗,中午的风带着点阳光的热意吹进来。他人已经精神了,心神却还沉浸在梦里没有醒过来。
梦里的蛋糕少年,呆呆地看着玻璃窗另一端的妹妹,就像宴喜臣无数次端详宴晶时一样。妹妹,那是宴晶,宴喜臣知道玻璃窗那一端的就是宴晶。
宴喜臣并不意外,现在他可以完全确认,这些断断续续涌入他脑海的并非是梦,而是他真实的过去。强行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他目光游移到窗外,微凉的风吹乱他的额发。
“说起来,刚才没来得及跟方烁说一声。”段明逸边开车边扭头问宴喜臣,“他去哪儿了?好像大早上就不在家里。”
“也许去面包店了吧。”宴喜臣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把昨天准备好的豆沙馅面包掏出来,一个给了段明逸,一个自己打开吃。
“不应该啊,今天咱俩走他不知道吗?”段明逸嫌弃地将面包扔回给宴喜臣,“谢谢,我早上等你的时候吃过了。”
“那我就都吃了,多谢你。”宴喜臣撕开包装,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豆沙的口感融化在口腔里,甜丝丝的。
“我跟他关系一般就算了,你俩这同居关系他都不来送送你啊?”段明逸还在琢磨方烁的事。
“是合租关系,不是同居,注意你的用词。”宴喜臣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嘴上虽然和段明逸插科打诨,宴喜臣心里头却想着昨晚的梦。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梦了。他知道那些回忆属于他,只是回忆中的细节就像在时间中被打磨掉了棱角,已经看不清形状颜色。
但他更愿意相信,让他铭记的事物总有一天会回归,只是时间的问题。
梦里的那个雀斑少年,如果真的是方烁……
手里的透明塑料袋被他捏得哗啦响。
宴喜臣拍了拍段明逸的肩膀:“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杀人了?”
“不是啊。”宴喜臣想了想,想尽量以一种轻松随意的口吻谈及这件事。他是知道段明逸的,最近对他身上发生的怪事越来越关注了:“方烁和杜亚琛他们俩,很有可能是我现实世界中认识的人。”
段明逸听到这话一愣,把车内的音乐声调小:“什么意思?”
车内的音乐声低下去后气氛立刻就有些静,宴喜臣有些焦躁地把手里的塑料袋捏得更响了:“我对他们有种熟悉感,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杜亚琛我不确定,因为我仅仅是对他有种没来由的好感和信任感……”
“你这是恋爱脑犯了吧?”段明逸跟他开了个玩笑。
宴喜臣自己也笑了,他低头看着手心里被揉成一团的塑料袋。
本身是透明物,被他揉成个疙瘩放在手心,浑浊不清,不再透明:“但是方烁我有感觉,我们很可能真的认识。不是在表世界,也不是在里世界,而是在现实世界中,我和他真的认识。”
而且很可能是极其亲密的兄弟或朋友。这后半句话,宴喜臣当然没对段明逸说出口。
段明逸以复杂而奇特的目光打量他,逐步加快了车的速度:“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也是缘分。对,说不定你说你渐渐回想起过去,就是因为你和他住在一起,如果你们真的曾经在现实世界中认识的话。”
他平静地想,不,明逸,我当然不是想说缘分。
宴喜臣没有再接话,他望着侧后镜中渐渐远去的熟悉街道:“我有种预感,我会想起更多事,在我去混乱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