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媚面露难色,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依旧是一言不发。他低下头,眯了眯眼,道:“你想知道什么?”
程恩咯噔一声,面色却如常:“噢,我想知道你被赎身了吗?我还有机会不?”
雪媚低头一笑,温声道:“公子第一次来,难道不知我们这里不能赎身的么?”
程恩摇了摇扇子,肯定道:“黄某第一次造访,不知这处的规矩,多有叨扰了,还望雪弟勿怪。”
雪媚抿笑,不言。
程恩继续琢磨着如何开口,那边的守卫又看了过来,他虚虚揽着那个比他还弱不禁风的少年,问道:“你多大了?”
雪媚没有推搡。他们这一桌与别的相比,真是清流,不像恩客与小倌,倒像是寻常的兄弟。雪媚如实答道:“虚岁十五了。”
老鸨红妈妈一向让他把年龄报低一些,他已经停留在十二岁很多年了。单看这人的打扮,一定会让你以为他不是耕田的就是砍柴的。可雪媚刚刚看到程恩卷起裤脚下的那短短一截小腿,白得发光,丝毫不输给自己。砍柴的?呵,故意穿成这样,来搅局的吧。
不过,按照这个沙雕错漏百出的说法,倒也能解释过去。
程恩看了看四周,惊讶道:“我道是这里的公子小倌儿比别的花楼年纪儿要小,原来是真的。今日仓促未曾带一些见面礼。”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一堆小玩意,拨浪鼓,不倒翁,百灵鸟……都是街上搜罗回来,打算带给师父他老人家的。他继续道:“不知能否入雪弟眼缘?”
雪媚盯着桌上那个胖胖的不倒翁,眼神涣散,依旧不答。
程恩脑子飞快地转,“既然雪弟与我相识一场,不如跟我说一说你?”
雪媚稍稍配合:“你想听哪个方面的?”
程恩摇扇道:“都好,雪弟愿意与黄某交谈就好。”
雪媚挑眉:“公子你是想聊聊曲艺还是房事秘辛?或者向我打听别的小倌儿?”
程恩:还有这种操作?“那就聊一聊其他小倌儿——”
雪媚道:“不过公子既然舍不得付店钱多半也是对我们这些小倌儿没什么兴趣了。”雪媚替他斟了一杯酒,“我自幼孤苦,想来公子如今这般的人物定是兄友弟恭母慈子孝。”
程恩看了看自己周身的打扮,装出悲怆的样子:“实不相瞒,黄某最小的那个弟弟,几年前的时候走丢了,报官也无济于事。今日得见雪弟,别有久别重逢之感。”
雪媚一点也不信:“噢,是吗?”
程恩点点头,开始摆阔,“若是雪弟需要什么帮托,尽可告知黄某,黄某能力范围内,定当竭尽全力,鞍前马后,为雪弟解忧。”
雪媚冷冷地呵了一声。
程恩稍微握了握他的手,便马上松开,道:“我瞧你在这里并不见得太开心,只是黄某能力有限而且蜃海又有规矩,只能多多来看你。”
这个雪媚到底是防了他一分,程恩打探不出多少情报来,无功而返,只能拉长线钓大鱼,静待时机。今日不宜继续透漏太多,不然实在是太可疑了,于是程恩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下摆便要离去。程恩拱手道:“不知下次黄某再到这里来,雪弟你可还愿意见我?”
雪媚并不回答,程恩也不在意,起身离去之时却突然被雪媚抓住了自己的手。
少年看着自己眼前的桌子,并未回头,轻轻地问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程恩一愣,左右抉择中还是压低了声线,按了按少年的手,用只有那少年听到的声音问道:“要走吗?”
雪媚暗道:果然。
第4章 乞恩
程恩说了宛若普世救人,活佛神仙一样的台词,装完之后忙不迭地跑路了,完全不去理会带若木鸡的雪媚。他赶紧跑到掌柜那头,用一堆铜板和碎银把账给结了,还差了一些付不上账,便死皮赖脸地要贵宾折扣。
上至老鸨掌柜,下至跑堂保卫对这个潦倒的臭道士很是鄙夷。程恩最后是被保卫撵出去的,确切说来,不用任何人撵,他自发就滚远了。
程恩跑得快,真的不是他怂。他没摸清楚那位少年究竟想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清楚这个雪媚子跟这口口相传的小蜃海之间的纠纷,兴许人家只是被家里人买到这儿的。话说出嘴那是逞一时英雄。
毕竟据他细致入微的观察,春楼里为了招揽客人花样和招数颇多。天下之大,总有喜欢追着冰美人赶着舔'脚的。或许有些人就喜欢那些表面看着高高在上,私下却热情如火,享受冰火两重天带来的极致感受。他不知道这个雪媚子究竟是不是照着这个套路来迎合客人喜好的,贸然下手,弄不好会打草惊蛇。
从小蜃海出来,程恩回到自己在山头的临时住宿,换上经典款道士服,脸上涂上黑黝黝的泥油,再贴了条八字须,才上街摆起他的黄大仙道士摊。
虽然真的很丑,也比让有心人认出来好。
容县果然跟昌州一母同胞,在昌州混得风生水起的程道士很快就在容县发迹了,号称天下第一神算。兜里有几个闲钱的程神棍便在蜃海对面的客栈新租了一间房,店主是对夫妻,为人老实,吃宿的价格也公道。
老板娘刚刚怀胎,因为职业特殊,店主人每日等着程恩那几句大仙真言,好给自家未出世的孩子祈福。程恩也乐得自在每日清晨说几句吉祥话,如此一来让他省去不少房钱。
蜃海那边一直没有回音,程恩每日摆摊解签攒钱,日子过得两点一线。容县的街市并没有昌州城内那么恢弘大气,都是一些小街小贩,往来熙攘。程道士某一日晨起到外边摆摊儿,就被一个小毛孩儿装了个满怀。
小毛孩儿应当是个乞儿,穿得破破烂烂的,粗衣麻布,眼睛却极亮。他原本在街上跑着,一不小心就碰上了走路不带眼睛的程恩。
兴许是怕被这个怪叔叔骂一顿,小毛孩儿忙不缀地道歉,泥鳅一般地溜走了。
程道士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临近程恩收摊的时候,这小毛孩儿又来了。
那时程恩正给一位大爷解了一支签,那位大爷的几个媳妇一直都生不出儿子,净生一些女儿,老人家急着抱孙子,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就是没个带把的好传宗接代。
道士程看着手里的下下签,开始胡诌:“老人家你早些年得罪了观音座下的大童子,也只能看那位大童子什么时候能够消气,你们家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但是还好观音坐下的二童子,这个二童子是个女娃子,见你可怜,就没让老人家您的孙子辈净是一些死胎。所以啊,你也不好给那些女娃罪受,大童子跟二童子的关系好着呢,不然你们家就该断子绝孙了。”
老人家叫苦连天:“我怎么就得罪了大童子呢?”
程恩摇了摇折扇,问道:“老人家你再想想?”
老人家思来想去,不确定道:“莫不是我当时打了街边的一个乞丐儿,叫他记恨我了,到大童子那里去告我的状?”
程恩挑了挑自己的八字须,煞有其事地道:“我猜想那应该是大童子下凡的化身。”
然后这小毛孩就从桌角边上冒了出来。程恩见了,指着那娃娃道:“老人家还能收养一些孤苦的小娃冲冲喜,大童子不跟你置气了,你们家就有大孙子了,但是一定不要过河拆桥。切记切记。”
老人家悲恸地喊了几句大仙,这才死心地回家去了。
把老人家给忽悠走了,那小毛孩就把一个钱包放在的桌上。这小毛孩也就比程恩的道士桌高出半个头,恰好露出一双眼睛。
小毛孩干巴巴地看着程道士,道:“道长,你的钱包掉了。我在街上找了你好久,才找到你的。”
程恩一愣,这的确是自己的荷包。
他甩了甩,荷包虽然沉甸甸的,里面装的其实都是一些石头,防贼用的。于是他从另外一个贴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一小块碎银,拿去给那个小毛孩买糖吃。
小毛孩乞丐儿看上去很开怀,喜滋滋道:“道长,我明天还能来吗?”
程恩摇了摇小破扇,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天,一遛窜的乞丐儿都出现在程道士的摊贩前,来拿银子买糖吃。一群灰头灰脸的小毛孩在他面前摊开小手板,喊道:“道长我也要!”
程恩:“……”
程恩看着这一溜萝卜头,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被那个叫二娃的小毛孩给坑了一把。他还不能厚此薄彼,不然给少了的那几个还能把给多的那个胖揍一顿。
容县这个地方,乞儿非常多,而且行乞的手法丰富多样,这一点,程道士深有体会。
这是群流荡的乞丐帮,浩浩汤汤一路没有目的地行乞,约摸三十人,基本上是一群十来岁的少年,也有丁点大的娃娃和断手断脚卖可怜的成人,一窝蜂聚集在一座石桥下,在桥洞里头暂时安了家。这群野娃多半爹娘死的早,在路上混久了,胆子大的很。碰上不肯拔毛的客户还会偷偷顺走他们荷包。见着心软一些的,便撒野打泼死皮赖脸。他们一般有固定的搭档,跑到富贵人家里打掩护唱双簧,总能拿到不少的好处。
从那以后,程恩就被他们彻底惦记上了。每次过那桥时,蜂拥而至的小乞丐们能把他兢兢业业工作一日,算命解签的血汗钱,全部摸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