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子,桃子,西瓜,芒果,四种水果切成丁,分四等份,刚拿到时还将饭盒盛得满满当当,现在掂着重量减轻不少,已被陈蜜柑消灭了大半,留下盒底一滩颜色诡谲的汁水。她偏爱西瓜,吃得所剩无几,但没忘记给景允康崇他俩留两块儿籽最少、个头最大、形状最漂亮的。
差不多刚记事儿的年纪,也是盛夏,七月放暑假,父母们在外上班,把仨孩子搁家里,谁家都行,反正他们打小儿就相互串门,整天形影不离,没人见外,家长们更是几十年根深蒂固的老交情,实打实的把他们仨当亲兄妹养,连同概念一并栽种,灌输一些诸如“谦让妹妹”、“有好吃的先给妹妹”、“遇到坏人优先保护妹妹”之类的教诲,嘱咐两个男孩儿谨记在心。轮到陈蜜柑了,她追着问,我呢?我呢?有没有要我记住的?我该做点儿什么呢?没有吗?为什么我没有?凭什么呀?我怎么啦!
她小时候头发细绒绒的,茶褐色,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学说话早,语速快,显得古灵精怪。一帮大人经常逗她,闻言都乐不可支,但孩子问是真心问,答也要诚恳答,便哄她道:“很简单啊!他们俩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们俩。朋友之间是平等的,相互的,有来有往,你付出了我也付出,大家才都开心。”
所以他们让着她的时候,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们,西瓜的心,甜筒的尖。执拗地为他们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像往石头缝里注满砂砾,使之变得扎实稳固。希望他们开心,像她一样。
她已酣然入梦。在这个失恋的夜晚,熟悉的城市中,陌生的卧室里。
景允用牙签把少数的西瓜籽挑出来,整块含进嘴里,牙齿一咬,丰沛的果汁顷刻间溢满口腔,甜润沁人。他把另一块扎起来递给康崇。
康崇本来在掸烟灰,见状立即伸脖子凑近了叼住,角度精准,恬不知耻,举动熟稔自如,陈蜜柑每次都说,你像个狗!你是狗吧!你比杜宾还大!
他的睡袍随这动作褪到颈部以下,眼神有所察觉似的觑着景允,景允则适时地避开,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经过康崇面前,一滴水珠顺着他拉紧绷直的跟腱滑落,消失在脚底,手指勾着装饭盒的塑料袋,轻轻巧巧、摇摇晃晃的,手背雪白,落了层幽蓝色的灯光,再往上是细长的小臂,皮下埋伏着泛青的血管,隐没在折叠的袖口深处,人瘦而不病态,骨相清癯秀气,说不出的好看。
康崇难于形容,因为形容需要描述,描述需要投入,投入必然掺杂欲念,他能面对,但怕暴露。
所以他不发作,不声张,目送景允走出去,丢完垃圾,把陈蜜柑房里的电视关了,空调调成睡眠模式,回来刷牙。
浴室里的抽风机声停了。钟表时针悄然迈向十二点。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各揣一怀心思酝酿睡意。
“晚安。”
说完这句话,康崇按灭了床头灯,背对着景允躺下。
周遭陷入黑暗,人为营造的静寂,体贴得近乎刻意。他闭了眼,克制地调整呼吸,假装这床上只有他,竭力使大脑想象一些清心寡欲的东西,而非咫尺之遥他最想亲近却又不敢妄然亲近的人温热鲜活的身躯。
景允睡不着。
床无疑是舒适的,丝滑,松软得像云,床品选得也好,亲肤而没有摩擦感,枕头高低恰当,夏凉被盖在身上轻薄得几乎感觉不到。一切都很合意,为美梦做好铺垫。
可是他睡不着。
他按捺着,不知所措。夜晚给人错觉,怂恿他们不计后果。蛰伏在黑暗中,仿佛就拥有了一层防护,没有后顾之忧,直面那些原本需要鼓起莫大勇气才敢挑战的事。恰如此刻,景允就有这种冲动。
他想告白。
他无声地开合嘴唇,做一次简略的演习:我们谈恋爱吧。
别再当朋友了,不够。
远远不够。
康崇翻了个身,面孔朝向这边,他急忙闭上眼假寐,直到自己也信以为真。
他睡着了。
康崇却睁着眼,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隐秘地看他,隐秘地叹气。
睡了。他想。那就先不说了。
五点多的时候陈蜜柑被尿憋醒,蓬头垢面地爬起来上厕所,宿醉致使身体协调能力急剧下降,手舞足蹈,踢翻了垃圾桶,撞上了墙。叮铃咣啷的骚动声惊醒了里屋的康崇,在这美妙的周末清晨伙同残酷的生物钟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人还没醒彻底,精神已经率先崩溃。
她倒好,摸索着趴回床上,头一栽继续睡,仿佛是在梦游。康崇简直想出去揍她,让她明白亲情绝非万能的挡箭牌,垂眸往怀里看,气又消了大半。
景允正伏在他胸口睡得安恬。
他躺的要靠下一点,视觉上整个人好像矮小许多,宛若少年。碎发铺满额头,鼻息缱绻绵延,蜷缩着,像个婴儿,沉湎在海浪里。大概是睡眠中无意识的接近,他们紧紧挨着,手足相贴,周身簇拥着棉花和丝绒,彼此依偎,谁也离不开谁,一旦分离,梦境就会破碎。
所以他也伏了下去,手隔着被子轻拥住景允,仿佛这样就不算过火,不算越界,还有澄清的余地。嗅着对方发梢和颈窝洁净的气味,他原谅了一切。
这依然是个美妙的清晨。
六点五十,轮到景允醒来的时候,他吓呆了。
呆了得有一首歌的时间,无论踟蹰还是流连都足够了,他才慢吞吞地从康崇微敞着的衣襟处挪开,后脑勺有什么动了一下,那似乎是康崇的手,压着他的后颈,指缝间缠绕着他的头发。康崇又一次醒了。
景允终于借势起身,拱回了自己枕头上,跟康崇脸对着脸。
康崇伸了个懒腰,说:“早啊。”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和梦呓声。康崇只好闭上了嘴。
景允还想说话,于是弯曲手掌,在自己的嘴唇和康崇的耳朵之间搭建起一个小小的通道,不让秘密泄露出去,惊扰到第三人。
与低语声一同袭来的还有他脉脉的吐息,一字一停顿,藕断丝连。
“我睡觉磨牙么?”
第14章
关于一起睡的记忆,最近一次也得追溯到九年前。高考结束当晚,同学们相约去KTV通宵——那个年份还是挺时兴的,一帮半大孩子,唱歌,上网,打牌,喝其实并不喜欢喝的酒,看那些他们明明到了可以合法观赏的年纪却碍于各种因由仍旧无法正当观赏的电影。他们包下的套房内有个小隔间,男生们都聚在里面,反锁了门不让女生进去,不知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女生们在外面敲门,喊叫,抗议,他们就坏心眼地把音量调大,果然不出一分钟,她们被传出的声响弄得恼羞成怒,个个面红耳赤,又嗔又骂,跺着脚,一窝蜂的散了。
康崇和景允都在那间屋,不同的是,前者是为躲避刚分手的前女友借酒撒泼,后者是为闹中取静找个少些烦扰的地方睡觉。比起外面分贝爆炸的鬼哭狼嚎,景允宁愿待在这个亢热得非同寻常、气氛躁动而古怪的放映室里,康崇身边。
他是好学生,根本不关心电影在演什么。他是好学生,怎能不晓得电影在演什么?
他只是不感兴趣,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
因此他聪明又含蓄地合上眼,把康崇的校服外套借来,搭在自己头上遮光。他们的衣服闻起来是一样的香味,同一个品牌的洗涤剂,俩人的妈妈一块儿在超市买的。他蠕动至一个舒适的区域,侧身一蜷,额头抵着康崇的腿,康崇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身上,拍了两下,然后停住。电影里的女演员发出了浮夸的喊叫。
康崇泰然自若,在全屏形同虚设的马赛克和汹涌澎湃的肉色掩映下淡定地喝了口冰啤酒,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派头,跟周围红着脸起哄或屏息的小伙子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手挪到他右耳,隔着布料描摹耳廓,用掌心扣盖住,对其他男生说:“声音调小点儿。”
等到凌晨两点往后,大家陆续熬不住了,三五成群的睡成一片乱葬岗。康崇原本想打地铺,凑合迷瞪个把小时,谁知地上有个不成器的哥们儿脱了鞋,脚臭,他思忖再三,还是挤上了景允躺的那张沙发床。
那床撑死一米多长,人坐在上面放得开腿,躺着就够呛。他只好往近处挪了又挪,靠了又靠,可把景允作弄醒了,皱巴着脸,蓄了满腔的起床气,张嘴便要开骂,被他毛手毛脚地按住脑袋,往校服里一蒙,搂进自己怀里,顺着背和头发抚摸,口中絮絮叨叨,念咒语似的:“行了行了,睡吧睡吧。”
那年康崇十八岁,身高一米八,有张让人迷恋的脸,是全校皆知的风云人物,打遍周边地区所有职高的混混,换过无数个女朋友。
可他硬是在高考前的三个月啃完了被他丢在体育器材室落了三年灰的教科书,跟景允考进同一所大学,留在了飒城,哪儿都不想去。
“磨牙?”他打了个哈欠,诚实地说:“没有。”
景允被他传染得也打了个哈欠,泪汪汪地揉眼:“可能是你睡得沉,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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