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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那头竟记得他。她停了两秒轻诧地笑:“又是你小朋友?富强,不对,自强。”
  还是那个定价,一次一百包夜三百,全活儿五十,出堂差要销差旅费,县南县北定价也有异。总之按胡自强说的来,他得付她整四百,野鸡如今也贵。
  焦丽茹把钥匙留在水槽边那盆蒜苗里,胡自强开门进屋,还闻得见一股残存的她身上的味道。不知道出于什么鬼祟的心情,他买李娟打这儿打洞。人来得蛮快的,不多时,楼下就听见咯哒咯哒的高跟鞋响。胡自强定定坐床沿,呷着烟,雀跃不来——焦丽茹的走路节奏从来都比这迟缓,从不带一点蹦跳。
  旧友见面似的,李娟挺多寒暄。她抱定胡子强就是个古怪的孩子,于是带了颗包容取乐的同情心来,嫖不嫖的,真没细想。结果胡自强不搭理她,把在手里攥成皱皱一卷的毛币塞她,扯起她推进床,喝令道,脱衣服!他闭了灯。
  他床笫之间早修成了高手。李娟是曲径通幽,他抵实到尽头。爽倒不至于,好比生鲜市场的摊贩难对鲍参翅肚再起胃口,但吆喝要有。李娟正要琢磨喊他什么,胡自强先开口。他也不像爽,更像赌气,声音也故意低得平阔:“你快喊我。”说着朝前猛钉几下。
  李娟吃痛,嗯哼着:“我喊你什么呀?”她又笑:“喊你小朋——啊。”
  胡自强不体己地连番朝前顶撞,李娟就不再玩笑了。她业务精干,肉臂环上他脖子,伏低地喊起“哥哥”,而后又改喊“老公”。她眼慧,见他脸部肌肉快速地抖颤,嘴唇蠕动念着个名字,吃得准一个“丽”字,却听不清到底是丽什么。她想,一定是他心上人,这孩子可怜。同情也是片时的,甭管身上的是谁,大富大贵,臭要饭的,干这档事儿的都不配跟嫖客谈同情,驯顺才是应然的。
  就快活了依次。屋里安静,连喘息的余韵也没有。李娟仰躺着,看侧边暗黢黢的小厨间。胡自强侧卧着微蜷,姿势像他被嫖了。李娟没忍住笑,胳膊一揽,手顺着他上臂游至额头,一下下轻抚着发际,发丝后仰,定格成风的形状。她还悠悠哼起岳西的童谣调子,真的不怎么好听,旋律却是自由的。
  胡自强从抽噎到痛哭,整个背在颤动。
  穿戴好下楼,胡自强又回归了温厚木讷的样子。他问李娟要不要送,李娟摇头,说没事,走到下路口叫个蹦蹦。晚上微有点凉风,李娟求美,羊绒衫猪下水似的松垮,露着一侧肩头,胡自强把夹克脱掉给她披了。夹克旧得不成样子,穿前没晒,有股久存的气味。李娟把衣服拢紧,回头给他一个笑,说谢谢你啊小——胡自强。
  胡自强搓搓皴红的眼皮,鼻头也肿着,他摇头表示不用客气。
  “你是不是失恋了呀?”路上有灯,她高跟鞋尖一抬,像把落下的灯光又给踢回去。
  “啊?”胡自强都不敢管它叫什么恋。
  她细眉一扬,低头翻找尖A的皮革小包,“肯定就是,唉。”
  胡自强接过她递来的一张面纸,潦草擦了擦。
  “你和我老家谈过的一个朋友像,闷屁不放。”她把夹克袖子在胸前打结,唇与鼻间夹着一绺头发,“到我那年坐火车离家,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你张过口吗?”
  柴油蹦蹦远远来了一辆。她上下挥手,喊句“哎走不走”。
  她扭头说:“下次,”
  胡自强口吻懊恼,怏怏打断她:“没下次了。”
  她摆手,“那算了。”
  临她小跑朝前要坐进蹦蹦了,胡自强又喊住她:“李娟!”
  其实在不值钱的胡自强的心里,“李娟”这人的价值,几乎和“焦丽茹”一样珍贵。
  “还有事?”开蹦蹦的老头是张斧凿刀刻的风霜脸,看着犟,不肯久等。
  “下次有人再叫你出......出台,你别出。”胡自强慢吞吞说,“坏人多。”
  李娟朝车内膛里一钻,夹克丢给他,笑说:“那我喝西北风啊!”
  临了她加一句:祝你发财。
  一看晚了,胡自强小跑着回春水堂。金碧的门头下人进人出。胡自强跑得膈膜生痛,被往外出的邹静静拦住。
  “哎!正找你。”她抓着他胳膊,“快去找辆摩托来。”
  胡自强微怔,随即反手擒住邹静静的胳膊,“怎么了?”
  邹静静身上是粉香混着酒味,口红晕在嘴角,鼻尖闪着油光。她昂头,眉心打个结,酒陪了不少,说话舌头发直,“今天我跟丽茹姐陪一个地条钢老板,跟邵老板那边也有往来的,他妈的个屄,人模狗样的烂东西,摸我几个就算了,那地中海的手都快伸丽茹姐裙子里了!”
  胡自强忙问:“她没——”
  邹静静一个安抚手势,“是搞得不愉快,老苏进来装老好,丽茹姐敬掉半瓶人头马才没怎么样。吐得呀,脚都软了,我跟小雅都扶不住她。”
  胡自强皱起眉,“那我送她回家去。”
  “要你?猪似的捆摩托上驮回去?姓苏的早开车送了,可我心总放不下。”邹静静心神不定,扪着胸口,半截儿天堑隐住,“老苏......我怕他要钻丽茹姐的空子!醉成那个样子鬼晓得身上什么人,我一个坐台的能跟他妈谁拿乔。你快!看看去,别让那逼老头挨丽茹姐的身!”说着推搡起胡自强。
  胡自强脑子里“嗡”了一声,脚却没动。
  老苏那次挥刀,肉铺里斩块肋排似的利索,指头落地,截面有筋有骨。黑子如捱着刮鳞的活鲤,躯干蜷缩弹开,呼痛声随血迸溅一屋,像踩住了猫儿颈子。老苏全然不管,保准死不了,没疼死的,他就悠哉哉地弯腰,拾起那两截骨肉去水槽下冲洗。剩饭端来了,老苏地上码齐两根,钢刀又成了厨具,他“笃笃笃”地切碎它,切骨的动静像嚼烂块猪耳。碎肉拌进饭里端出去,狗饿狠了,吃个精光。
  事儿就成了梦魇,扰得胡自强几日无法安眠。连带那个人,想起来都畏惧得牙颤。
  邹静静瞄他,立马懂了:“你怕他呀?”
  “我不——”
  “什么不是!”邹静静沸水上灶,叫:“丽茹姐白偏疼你,养你是要用的,她在做慈善!——那我自己去。”
  胡自强手攥拳,指甲掐进肉,挡着她问:“他跟她走多久了?”
  “没一会儿。”
  “我去找摩托。”
  胡自强骑得飞快,几次险冲进田垄,又以一个惊慌的拧动迅速摆正龙头。风呼呼擦过,路上,他心一阵冷一阵热。
  洋楼里外都暗黢黢的,老苏车就停在前庭,前庭花圃里伺了丛秋海棠。他整个儿扑进后座,正热奸焦丽茹。电视剧里,歹的一方通常凶神恶煞色字当头好比屌勤加修炼化为人形,被奸的有泪如倾誓死护着狗屁贞操,坏人越权界行坏事,中国人的戏就是这么爱憎分明得好看。可透过车玻璃瞧,他俩似乎不是:老苏也沉痛,脸上抓痕纵横,左眼充血,他动腰不止气喘吁吁盯着焦丽茹,恨又怜爱;焦丽茹下半身再狼藉,手始终抵着他两肩维持一个间距,她瞪他,愤怒无助而已,没有恨意。
  关系都有前情,他俩的前情在2001年。焦丽茹初初涉商,被几个洋倒爷拐骗进私车,拉去了县郊好险被轮。老苏夹根片刀单枪匹马救了她。她毫发未损,他负伤,好险要摘肾。她悉心照料,他骂她没心眼的蠢女人。而后几年,还有些琐细的小事累叠,弄到哪怕这个份上,中间已是仇隙假谲,有过温情感激也无法付之一炬。不过是前后一比,都怔忪懊丧,想人的关系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胡自强没来得及懂这些。老苏头皮撕痛,被揪着头发朝后抡,“你去死!”
  焦丽茹就没全醒,脚轻头重,瞥见胡自强手里攥着半块青砖。他砸一下骂一声,在老苏额上击出个血红的凹塘。
  “你去死!”
  沉潜日久,人突然爆发,变得怨毒。


第40章
  许青青回阜阳老家流掉涂文的一个孩子,没给他知道;茶楼里就那瞎搞那一次,又有了。她想自己是块沃得很的肥田,沾不得丁点雨露。可也怪,何老卵那么盼着耕耘都没留种,涂文发发必中,是什么庙里求来的多子多孙运?可惜没那命。
  这次再流没做干净,尿出马桶里一汪新鲜的血,头咕咚磕在了洗手池子上。涂文听了动静撞门进来,吓得心冒上了扁桃体,瘸着折了的那条腿,抱起她就往医院跑。医生确诊:“你得刮宫呀,壁已经很薄很脆弱了。”许青青求医生千万别告诉他。
  骗说是炎症,许青青诊室里挂了一礼拜点滴,给涂文折腾够呛。金鼎的活儿他照忙,媳妇还得伺候,这头凶神恶煞的水钱刚断,那头老鸡汤要潽锅了。许青青顿顿三菜一汤鱼虾轮番,肉都是涂文剥壳去骨拆好的,蘸了料子,就差喂进嘴里了。不负他心血,许青青没几天就养皮实了,膘都见长。她叼着筷子笑:“我真是挺替曹露亏心的。”
  涂文盛汤,边白眼直翻,“你吃饱了撑的,操她的闲心。”
  “我是炫耀好吧!”
  “行了吧你。”涂文笑。
  许青青冷不提防说:“我给你生一个吧,我们可以生一个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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