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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这活不累,快马加鞭开小货到深圳不过两天,就是办事人得胆大心细,防着路上谁拦下来盘查。逮着按国家走私罪一判,牢饭三年起。
  涂文敲敲泡桐木柱,说:“来你弄开,我验验薄厚。”
  “小毛头跟我摆谱。你验!出错你斩我脑袋。”朱京啐骂,扭头找锯子。
  朱京外套一扒,里头是件跨栏背心,他手似熊掌,极端有力。他提着带锯说都让远点儿,一脚支上木柱,锯条在一寸宽处朝下切,就跟削泥似的容易。木柱空心,像含了口幽森的井。涂文弯腰看侧边,一捏柱壁,笑说:“再薄半寸能多塞一万包。重矬!”
  “去你妈的重矬,废料钱你掏?贪多嚼不烂。”朱京拍落肩头木屑,“外头是越查越严,拱北的那帮走水的都提心吊胆,缉私警现如今都他妈牵警犬来闻。劝你求稳,一口气进多了你积货,那不也是邵老板腰包里掏成本么?私烟就得流通,手里囤不得。”
  “你晓得个屁。”涂文笑,“薄荷爆珠的港烟都供不应求,小年轻抽不来烤烟都爱吸那个,上次单一个金宝来的陈太皮就要了小五百条,他那小黑网吧才多大地盘?积货不存在,泉哥那儿伸头等着的一抓一把,眨眼我给你销掉。”
  “越做红火就越小心,防着红眼病的。”
  涂文耸肩,“你说的我知道。但世上最难防的不就是红眼病?这得拜佛,防没用。”
  “原前小厉在你能跟他搭手,现他成灰了,来回要给你熬瘦了。”
  涂文挤眉弄眼,“当我什么啊?贾宝玉?许仙?”
  朱京哼,“你当你还独身一个啊?进去就进去了,都有老婆啦——”
  许青青上岸,为君洗手做羹汤,成了个广义的女人,涂文没想到会爱她爱得要死。
  “柱子你矬不薄操我闲心你挺会的。我也早跟她说了,说青青,我要完蛋,你揣着我钱趁早走,我上下也没个老小,那什么动不动产的,乱七八糟都归你。”
  朱京骂他:“我是弟妹我揍不死你狗娘养的晦气鬼。”
  涂文笑哈哈,“真是!啪就给我甩手一巴掌,野蛮女友,全智贤。”说着跟回味似的搓了搓脸。
  “谁个小新媳妇听得了自己男人说那话?好像你俩纯就为个搭伴,就盼着她做寡妇。”
  “那我能说什么?!求她别另嫁!生你姓涂死你姓涂!守我一辈子你别走?孬不孬熊啊!”涂文蔑笑,“真爱她,你就得给她自由。”
  “哎哟我天,给我恶心的。”朱京做呕状,又问:“那你还就到死不收山了?想干嘛呀?要成他邵老板第二啊,回头也当个呼风唤雨的地头蛇?你当邵老板就愿意啊。”
  “哎不是,你买张船票上船了,没到地儿开半道你能跳海?”
  朱京笑,“狗屁,就不叫一回事。”
  涂文瞪他,“我早忘了怎么做好人了。咋办?凉拌呀。”
  朱京一时语塞。
  “人各有命,路我选的嘛,不值得同情。”
  “那这趟真就你一个?”
  涂文指后头那俩。
  “哦,两个毛没长齐的?”
  “哎呦你个硬不起来糟老头子你还狗眼看人。”涂文耸眉,大话往外撂:“我小柳儿蹦起来一个无影脚踢掉你大门牙,人家都正经练家子出身,少林十八铜人知道吗?”
  柳亚东耸眉,兰舟笑。
  “来!柳儿!”涂文昂下巴,“踢掉他大门牙给他开开眼!让他成天装个老牛逼。”
  柳亚东叹气儿,兰舟看他跟朱京笑闹着掐作一团。
  拿了包朱京私藏的白冰爆珠,涂文拉柳亚东上厢货上坐了会儿。上车前还找了一根铜管揣着,不知道做什么用。车开着前灯,黑里多出块浑黄,眼见一片焦脆的泡桐枯叶跌进光晕,躺那儿颤动。晴云秋月,红衰翠减,冷啦,可谁也没那个诗情。
  “操/他妈的扭脸就冻手了,咱过夏了么?”涂文问。
  “蚊子说,它们算白咬了。”柳亚东接过他递的万宝路,抿上点着,吸了一口。凉意贯喉后直抵肺泡,好比小针刺着。
  涂文龇牙笑问:“什么感觉?”
  烟丝丝白白,柳亚东短促地咳嗽,捂着嘴说:“感觉我给老广锁喉了,凉得割嗓子。”
  涂文哈哈笑,“老广是谁?你爆珠没尝过?那我看你就是那种抽烤烟的穷命。香港那大明星张国荣就爱抽你嘴里这个。知道怎么区别仙儿跟庸人吗?就靠品味。”他一锤定音:“你庸人,你土鳖。”
  柳亚东忙灭了烟,点头笑,“是,我不配抽了。”剩下半截顺窗扔了。
  “哎你个小败家种!”涂文拍他肚子。
  须臾沉默,听了几声狗吠。
  “跟你交底哈,小胡,我带不了,我要做过分了,泉哥绝对门清,你俩也甭想溜。”
  柳亚东仰上靠背,看卷帘门内的可亲的淡黄光色。他吸气叹出,动静很大。
  “或者你选嘛!你,跟小胡,你,跟小兰,要么小兰跟小胡。”
  柳亚东没停滞,没思考,没踟蹰。“我跟兰舟。”醒过神来,他鼻子发酸,脾肺便剧痛,背上浮起冷汗,泪流下来是瞬间的事情。但再说一次,还会是“我跟兰舟”。
  涂文手垫脑后,腿硬掰上方向盘,“好,人就要利利索索。”
  他一忍再忍,三忍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当英雄呢?我还打算劝你别舍己为人呢。”
  “我吗?”
  “废鸡/巴话。”
  柳亚东咽口唾沫,“我以前吹牛逼,跟他说,你俩的的命自己的命,我选你俩的。”
  “你看?成放狗屁了吧?”涂文咧嘴,“债难还,人千万别瞎承诺。”
  “我就是个野狗。狗还能舍己?那不成精了?”他胡咧咧。
  ——狗精也没伟光正的呀,吕洞宾不是还给哮天犬咬了。
  “你也不怕他恨你跟小兰?”
  “我做这选择要损多少年阳寿?”
  “这你得庙里问秃驴啊。也别多想,损也是损在泉哥我们几个头上,你身不由己啊是不是?”这话听着其实挺嘲讽。
  “那就恨吧。”
  “你爱小兰,就像厉思敏爱阿迪。”
  柳亚东朝他瞥。
  涂文讥诮:“你当我脸上长得是鸡眼?老实话,咱们场子没一个傻的,凌仔都晓得见人下菜了。”他随即又说:“也正常,厉思敏那会儿自己察觉不到,还以为我们也瞎。”
  “我真跟他像吗?”柳亚东委实好奇。
  “你很神奇你知道不?谁在你身上都能看见点儿自己的影子。按说小兰干净招人喜欢,但说老实话,你最招人疼。武校里树苗成亩,非挖你这棵哑巴的?泉哥有私心。”
  “是,有私心,拖我趟浑水。”
  “同化人,这不人之本性么?”
  “那性到底本善还本恶?”
  “本——恶吧?”涂文搔脖子,咧嘴:“我没文化,我胡蒙的,我也不知道。”
  “行。”
  涂文说着把铜管掏出来,转了个花样,不置一词地挥向胫骨,梆一声响,他猛地吃痛,挺直了身子。
  柳亚东瞠目,反应过来才去按他小腿。涂文“嗷”一嗓子,央金卓玛。
  “操,折了。”
  汗粒子转眼冒了满额,涂文倒抽冷气,牙花往外直龇,“就为折了去的,戏不得做像?嘶——”他打断柳亚东要说的话:“别谢我,你那小指头是我个心病,两清行么?”
  柳亚东不言,涂文当他默认。
  “不行他妈也得行。”涂文面庞揉皱成文玩核桃,连呼带嚎:“去了深圳请你吃麦当劳。哎哟我操真挺疼,你滚滚滚滚,下车!我得去上个夹板儿。嘶——哎哟喂。”
  柳亚东忙开门蹦下车。
  他乐得不合时宜,仿佛不见了夜空和繁星,世界皓白,自己重新干净。
  胡自强正被“抛弃”,他未必不想抛弃自己。他无着无落的漂浮感迫得他总要大口呼吸,呼吸本身又是一种消耗,于是过后更惶惶,更忡忡。
  似乎是海拔的原因,人人立于山原丘陵,都是俯瞰他,自己的卑小便无所遁形。其中对别人他生厌生畏,对柳亚东则近似于倾慕与痛恨。水有源病有根,痛恨本源大多是妒愤。他妒他霸了船儿?一方面吧,毕竟他曾一直是他的奢哲,但不重要。
  多是妒恨他“驯服”似的,占有了兰舟那么完整的魂灵。那天县北,下小雨,旧厂棚里,他远远看见他俩轻贴在一处。明明偎得不紧,却让他觉得他俩生命已互相依附,共生无你我。他不觉得他俩相爱是什么不合理的事情。喜欢哪有道理?兰舟眼睛亮得锃耀,那里面的喜意,的无所取偿还的低姿态,都让胡自强深深妒忌起柳亚东。
  自己是接受救济的附属,等同累赘,于谁也没不可或缺的价值。
  另外还是个恋母的变态。
  无助心伤羞愧恐惧,种种叠加,质变为恼怒。
  当晚他翻箱倒柜翻出武校的冬袄,往里一摸,果真那张卡片还在。卡片上美女的豪乳皱皱巴巴,勾引的淫词艳句也模糊不清。默读遍号码,拨过去接通,胡自强说话还跟第一次似的紧涩。他板硬起口吻,咽着问说:“李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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