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 (Ashitaka)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Ashitaka
- 入库:04.10
柳亚东昂头,发现刘国奥坐的第一排,怀抱他女儿。女儿一臂小,戴个虎头帽,裹成颗肉丸,唇周一串疱疹,正淌着涎水咯咯乐。刘国奥此刻的慈睦才真切,他眼梢一捧鱼尾,鼓样的嗓子收成小锣,喊道:“都安静解散啊,拿好马扎,回寝预习预习明天文化课!别忘领煤球。”
啪啪啪,解散时规定要连续拍掌三次并且鞠躬,也不知道鞠给哪个死人。
罗海哼哼了一晚黄Sir堕楼被杀时放的那个苦情调子,边热水泡脚,边啧啧慨叹:“陈永仁真他妈的帅啊!我是他,我就不做好人了。”
十点熄灯。寝室里黑洞洞,兰舟上了床才想起自己忘吃头孢。柳亚东从上铺替他亮枚两块钱一个的阅读灯。大多男孩儿靠这小灯照亮金庸、萧鼎、烟雨江南,厚厚的一大册,班组里轮番传阅,查房的人搜着了,也不留情,拿走就送去食堂烧大灶。结果饭里都是笑书神侠倚碧鸳的滋味儿。硬币大的亮斑晕出道视界,追随兰舟穿鞋,裹外套,抠药,拧杯子。结果纱布打滑,手一个不稳水就漫了一床。快手?掉被子,兰舟手心往上一盖,摸到一大团潮,活像尿了。胡自强高,罗海胖,亮斑就在兰舟下巴上晃晃。柳亚东敲了敲铁床檐,沙着嗓子小声笑:“倒霉鬼,先跟我挤吧,明早你再晾。”
兰舟攀到上铺,和他一人一头,盖一床老棉被。兰舟踝骨抵着柳亚东上臂,都硬都凉。兰舟翻身冲着铁栏,铁栏上沾着撮月光,他嗫喏了句:“香港真那么漂亮嘛?”
“八成是的。”柳亚东笑出声极短的鼻息,也是瞎他妈猜呢。
“我挺想去看看的。”
“去啊。”柳亚东翻身冲着墙,阖眼说:“以后去。”
胡自强也没睡,挠挠裤裆,忍着没伸进去掏一掏,翻个身,说:“带上我。”
没人吭声了,罗海王八趴,早扯起了有扬有抑的呼噜。
第4章
还香港?歇吧。县中都算他柳亚东到过的远地方了。
进武校前,空间给柳亚东的概念始终偏大,譬如巍巍与浩淼。打小听人说:咱家乡山多。多多呢?随嘴报一串:白驹岭,陂陀山,秀姑山,蔡山,酒山,大霸峰,玉泉峰。但青森森的几近一个形貌,柳亚东数不全,更分不清哪座是哪座。山外常汩汩环江,是栅栏外一圈潴积雨水的沟渎,春夏水盛时,如护如“障”。
柳亚东曾老牌牌地想,我这狗屁人生就跟他妈山一样严峻。
他老子柳瀚海名字算白瞎了,寄寓宏放,可海上铺着白浪,哪知道险不险呢?不如他叔叔叫柳大山,土俗庸常,但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自打柳亚东能正确记忆起一切,他听奶奶骂他爸最多的:他哪儿是柳家一门造的种?他是山上猴怪射出来的种。
爷爷柳仁道搁柳亚东心里就是个黑白像。他眉中叠皱,嘴角坠了重物似的无限下垂,稍活得舒心一点,不至于遗照也绷张苦脸。说他是土/改错划了富农,生产队动辄拉去草秸杆沾牛尿塞嘴里斗他,结果气得挂了墙。柳亚东都是在心里诡乐:肝癌我们就说肝癌的事儿,气死?人哪儿就那么容易气死。
那时男人入土,女人二四十根肋骨好比折去一半,痛不欲生,生存的生。柳亚东奶奶大玉算牛逼角色,靠十二根骨头种田放鹅卖腌菜,喂活了两盏柳家香灯。柳亚东记得这老太太灰败一张脸,几乎不笑,腌菜做的一双手总瘟臭烘烘的。她只在喋喋不休完她不满的任何,点烟呷时,面庞上才有祥和的衰态。想来人要容光焕发,一是靠爱滋养,二是靠恨护丹田,当然恨远比爱更有力量。
他老子的“光荣事迹”如补裰衣裳,全凭东拼西凑。从大玉嘴里凑的最多。人谈及人,喜好欲扬先抑,因为有揪人从台阶上下来,往地上抡的爽。大玉先说:你死鬼老子人其实是顶聪明的。顶在打小不见摸书边,白驹小学念到素水农中,第一就没让过人。但人不老实,动辄夹个军书包溜缝,一不受拘,漫野蹿腾。横埂上回个盹儿,晒得黑亮亮油津津,再不奔堰塘里摸泥鳅,摸满一整桶,斩首破膛,集血拌进芋藤里喂鹅。交他十九只鹅苗,丁点儿大养到待宰,喂得个个肥美。
又说他这聪明,辅一颗狗娘养的肥胆,政府的便宜也敢占。某年素水逢涝,柳家五亩水田几近绝收,按人点数应缴组织二百斤夏稻,可拼上自留地的也不够。粮所人员那时在柳家一律被尊称“驴日的龟孙”。龟孙们抽着大前门,兜揣三棱刀,送去粮了,一刃杀进蛇皮袋里验货,一季的耕耘漏成满地的碎金。粮不干的不净的,打回去再晒,压成色恨得人牙痒。再要缺斤,肯收才怪。夜里愁眉呢,柳瀚海说:我去粮站,能交掉。大玉骂他不知轻重:放你的狗屁!——柳瀚海半夜架着板车驮着粮溜了。次天傍晚攥着收据回家,全须全尾,就是鼻青脸肿。
大玉柳大山看他摒挡东西。柳瀚海一抹血:你俩去后山躲躲。大玉被柳大山拖带走,躲后山茅屋里念了三天菩萨。第四天,柳瀚海瘢痕累累地喊人从后山回,大玉钻出茅屋,满脸是泪地抱着他问:抓你游街了?房让人扒了?柳瀚海一笑:谁敢?!柳瀚海只后来落个毛病,怕狗。
有关肥胆,柳亚东还知道他爸一个真伪待定的末节。
柳瀚海有回溜课野泳,水荡子里拣过一个死婴。小婴尸溺得肿大,阴/部光溜溜的。托着她臀部捞出水,五指一攥,那两坨屁股肉就掉手上了,糜烂瘟臭得像抔烂豆腐。彼时夭个崽就跟死小鸡似的如常,何况还是个赔钱丫头。柳瀚海找来个竹篮盛着这烂豆腐,定怏怏坐了半日,天擦黑了,一声不吭提上山,埋在株苦楝树下。之后逢清明,还留心分她一叠纸烧。
柳亚东总想:我那酷老子。大玉窸窸窣窣摸出过柳瀚海的农中毕业证,奖状的尺寸,单一页,边角焦黄,贴着半身照。柳亚东一瞄,相片上的人容貌轶群,不笑,嘴巴结成道横线。后来改作想:我那既酷又帅的老子。
柳瀚海后来能泡到北京辗转来中南的何其芳,他妈,柳亚东毫不奇怪。因为痞是一种迷人的缺陷,少人能痞的不像个瘪三儿。但其实,柳亚东一直很心虚——爸妈,为人张嘴应然学会的第一个词,于他像假的。至于是野种还是别的什么种,他可能真的是。
时在半夜,整寝被什么动静扰醒,搓着脸一人一句脏话。
烧煤的屋里一股难言的气味,待久了堪比慢性寻死。柳亚东兰舟都察觉了黏重的拘囿。他俩本能地贴合紧密,甚至在被窝里缠住了腿。柳亚东的腿刚健如钢铸泥灌,兰舟的两条被绞的动弹不得,又濡着汗。兰舟蜷动脚掌骨擦过他大腿内侧。一痒了,柳亚东才回神松了劲。很像种不言而喻的勾当。胡自强下地,歘歘圾拉着武鞋按灯。挂口灯离柳亚东咫尺,手挡不及,晃得他眼珠一阵酸胀。柳亚东手盖脸上用力揉擦,嘴里喃喃说:“没注意,给你压麻了?”兰舟挪了挪,掖紧他脚下的被沿,小声说:“没有。”
兰舟撑着胳膊向下望,轻唤:“阿木?”
“我出去看看。”胡自强提了左脚鞋帮,拔了插销揎屋门没进夜色。冷风猛地倒灌,柳亚东吼了句“你大爷的给我带上门”。听了一阵啰唣,夹着几声低喊和嬉笑。胡自强没会儿回来了,擤着鼻子铛铛一敲铁床檐:“集合了集合,起来集合!”
柳亚东头皮发炸,一个打挺弹出被窝,又冷的往里一缩:“我操集合?!”
“我集他爸的卵。”罗海咕哝,一头扎进枕头里溺着。
兰舟也毛,但就能立即掀了被子穿衣服。他一头黑发“蹴”地从起球的领口膨出,刺啦啦打着静电,他问:“才两点多,疯了都?”
“没疯。”胡自强套裤子,“朱文龙翻墙根跑了,舍监执勤没逮住,叫我们去抓!”
龙武里苦不堪言,一年少说得跑一串人,翻墙的走门的,机敏的傻逼的,通常都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站岗执勤也不知打哪儿练出来的鹰眼。漏网之鱼少但有,今年秋分就跑了摔跤女队的刘慧芸。
女生一律绞小癞子似的短发,刘慧芸因发里挑染了一绺金色坚决不剪而小小扬名。这人齿缝阔绰,一块瓦青色的太田痣还印进了眼白里,简单说就是丑。她弹烟头能弹出去两米,宽肩极其厚硬,常背着女生玩闹,不怎么笑。她前脚被点说偷上铺姑娘奶罩藏枕头里闻香,后脚就攀墙遁了。铁网撕下她腿肚子一绺皮肉。冷白月色转青,刘慧芸是后半夜自己回来的,煞白张脸,瘸着腿。肯定碰着什么了,唬住了,但她说是自己想了半宿,觉得无处可去。
次晨定省大会上,十六记藤条,武教拿小手机摄她正脸,录她咆哮似的字字句句:“我发誓以后绝不再违反校纪!”座下掌声雷动,未必是鼓励她知错勇改。当中一撮人切切察察说:那事儿啊,古代叫磨豆腐,现在叫蕾丝边。柳亚东一寝偷着没鼓,但踮脚昂头生怕看不清,好像这人是行将枪毙。她两颊涨起的玫瑰色与瓦青合衬。“言说苏三把命断”,哪儿听的一句西皮二黄,柳亚东顺嘴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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