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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校政室在二楼,回廊一侧贴着风采榜。一米一栏,裱着黄铜色的方框,内容是精英健将何人,何年入校,何户籍,时任教练某某,何竞赛获奖,现已任教员,入影艺武打界,或考入北方体育大学。去到的都是柳亚东从未到过的,高楼林立的远方。
  可龙虎年年人进人出,榜上始终是这些人传延不变,久得落了灰。上不了墙的那些个呢?不知道。不如意、不顺遂,不必被知道。
  隔着玻窗,柳亚东兰舟一齐探视里屋,那个叫国墨的。
  是个四眼,戴着框镜,练起腿法这就个累赘,时掉时拣的,碎了才操蛋。他是竹篦撑起的骨头架子糊层筋肉皮,哪儿也是柴巴巴的,人神容委顿地横斜着,像个旧时候抽大烟膏的。手就还蛮漂亮,没武校人丁点青筋叠暴又硬厚的样子,指关节褶痕都叠得很仔细,看样得会个什么乐器才不显白费。穿的也蛮体面,饱囊囊的一件羽绒袄,帽檐缀一周滑顺的细绒,藏青的内衬衣领锁着喉结,那粒纽扣都是亮金色。脚上是双钩子标志的白球鞋,皮质看起来分外细软。——精贵得不叫一路人。
  “送这个白斩鸡样子的来武校,”玻窗上水汽又厚得雾虚虚,柳亚东用手一弹,“我看他娘老子都饭吃咸了。”
  “也是是熬得没辙了呢,对付浑人,累心不累命啊。”兰舟摸口袋,又摸出一小袋烘糕,丢给柳亚东:“你先吃这个垫垫吧,等去食堂连稀饭都没了。”
  “那妈打扮的挺入时啊我看,多没辙?是死了还残了?”柳亚东把东西掖口袋,贴着墙站问兰舟:“不甜的没有?”
  兰舟朝他伸手,说:“不吃你给我吃。”
  柳亚东一巴掌轻拍上去,不给。歪了下头,又盯着他:“我最近比你高了。”
  兰舟不信,“才怪。”
  十大几岁关节总是痛痒,说明正孜孜不倦地抽枝,身量也真的一月一变。柳亚东兰舟动辄就背贴背地样样。人里,胡自强怎么着都他妈的算高大,罗海都算矮胖,和差距悬殊的人比较最没意思,就是他俩这样,相差无几地胶着着一丝半缕,才计较得出趣味。兰舟挺身不动,柳亚东扶正他两肩,意思说:一点儿皮你也别想赖。
  武校人都是穿多威帆布武术鞋,纸壳似的软底子,鞋面绣枚“武”字,白色统统脏成了灰黄。鞋尖抵鞋尖,柳亚东不必靠太近,就越闻得见兰舟身上的香气,酽浓得如同践踏了整亩晚香玉。这气味源于他冬天涂脸的雅霜面油,一瓷罐索价三块,特别便宜。但搁哪个带把的抹喷香都得被奚落,兰舟早听惯了。柳亚东清楚他是因为脸干,吃冬风一呵就裂小口,不挹注层膏乳,腌了汗就锐锐的疼。可他脸才最干干净净。柳亚东鬼使神差的,没和他背贴背。
  兰舟近乎和他平视,柳亚东唇周的一茬磁青看得清楚,他说:“你这样准个屁。”
  说话间掀动出白汽,兰舟嘴上的死皮翘进柳亚东眼里。他冰手凑过去捻下一缕。兰舟伸舌一卷,尖端冷不丁扫过他甲盖,又披覆住下唇,抿出了血味。胸膛黏到了一块儿。柳亚东用眼色道歉,问他:“撕疼了吗?”抬下巴目测,又笑:“我真的比你——”
  砰一声巨响,什么物件击上玻窗又快速弹开,当啷掉地。校政室里一阵咚呛。兰舟柳亚东讶然地剥离开。刘国奥开门,探出黢黑的脑袋,说:“你两个快进来!”
  文的人闹起来比粗人更癫,通常也更具爆发力。副校谭寿平从老板椅上站起来,朝前快速地点指头,他荒芜的脑顶贴齐挂扇,扇面题着斗大的“肝胆”。国墨抡的是煤炉上垛的锡水壶。谭寿平爱茗茶,水是一壶续一壶的煮,好赖他抡的这壶还没沸起。水泼一地,国墨天庭颈侧各暴起一根经脉,他双拳紧锁,站立着逼视沙发上错愕的男女,声嘶力竭着,说:
  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你们要我来这里!去医院你们就好过了是吧?!我去过几次了?!我手上这个疤怎么留的?我要杀掉自己!我把他们也杀掉!
  “犟种犯驴就先把他装匣子,别磕碰,看住了。”刘国奥俯柳亚东耳朵边咕噜:“眼尖点儿不行就捆。”又看兰舟:“你脾气好,话要劝着听到了?”各都点了点头。
  “装匣子”就是关禁闭,黑洞洞的一间茅厕大的屋子,给吃给喝就不给灯,也不让出来,专整治逞强不驯顺的犟种。装匣之外还有个“扎袋”,字面上的意思。柳亚东匣子袋子都待过,那滋味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受的。
  没人应他,国墨加倍喧起,嘎啦啦掀倒红木茶几,转身捧起谭寿平桌上的金蟾白菜,举高过顶,狞着张脸作势冲男女掼去,“我砸死你们!”
  “哎!”刘国奥才上前,把人抱怀里箍死。国墨挣动,蹬腿“跺跺跺”,嘴里大喊:“操/你妈/逼放开我,你别控制我!你控制我我砸死你!”
  形势紧急,柳亚东用的最基础的擒拿,招式叫顶膝锁喉。这招白得很,跟喉没多大关系,只克无防备的外行,固定收势改良了柔术的袈裟固,反关节有但不昭彰,看着云淡风轻又有章有法的。不叫他挣脱,更不叫他爹妈看了太过心疼胆颤,柳亚东有经验。
  龙虎武校里不成文的规矩:武教不允在家长面前动黑手。国墨是柳亚东被刘国奥喊来锁的第三个。前俩也是顾自闹腾,一胖子一高个,一个初中厌学,一个拎砖开了体委的瓢。都不比这个正躺地上满嘴喊杀的难对付。柳亚东抱死国墨,任他做无用功。
  “先带去,先带去看看宿舍,见见生活老师。”刘国奥托着金蟾白菜指门外,快速拨动手掌,鲜见的慈眉善目,笑说:“交我们学校就别担心啦!都能练成好孩子。”
  不见得。柳亚东心说,与兰舟各擎国墨一臂,挟他出校政室。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求多好,什么都不指望。”女人突然泪光点点地呜咽起来,一副不忍别离的样子。
  柳亚东扭头一瞄,结果在她眼里瞥见了一瞬的释然,好比撒了泡久憋的尿。他突然就对手里的国墨抱有同情之心了,心想你是多可恶,能叫妈都恨你。
  结果这同情俄顷就云消雾散了。下到一楼,这人有备来的,裤兜里揣了根四寸长的改锥。他攥着东西折身就朝柳亚东捅,很没分寸地冲着面门,冲着眼。兰舟没犹豫地伸手去挡,替他捱了。嘶嗞一响,他手背连腕斜斜刮下道血红。柳亚东扽远兰舟,一脚猛蹬国墨尾椎,狠狠蹬飞他一米多,“我操你老子的!!”
  “我操你妈的!”国墨叫骂着嘭的扑倒,手脚并用跌撞着爬了半米,撑地站起来就跑。
  就逃。
  邵锦泉相中会客厅里的这幅墨荷不是一两天了,画不拘成法狂笔乱扫,工处仍细致入微,这风格现世无出其二,谭寿平说什么也没割爱。已经撬走他一幅李苦禅的花鸟了,邵锦泉觉得自己该老实一点,盘下半个金鼎茶楼给他,未必比名人一平尺的字画值钱。邵锦泉按熄烟蒂,眯眼盯画,拇指一抚款印:黄永玉。
  门冷不提防地被梆当破开,滚进来个狞着脸又惶惶的男孩儿。邵锦泉端茶杯的手停了,正要问句谁啊怎么,又蹿进来一个。这个黑眉长眼,衣服敞怀,扑进来时衣摆飞扬如翅,结果也狞着脸,“站住!”
  柳亚东恼得眼膛烧红,他那股消隐许久的屈辱感重袭,搅和了胃酸灼向喉头。国墨梆当当拨倒座椅,他沉默地一只只翻越。论迅捷,柳亚东是训练有素的小苍鹰,国墨不过是全凭本能的芦花鸡。芦花鸡啄倒了好些白瓷杯、烟灰缸、名牌架,一路蹿逃,一地货损。柳亚东轻易把人逼停至拐角。国墨蹭了一身泥秽贴着墙。他左眼充血,又神容脆弱地不住发颤,嘴仍犟着喊:“你不要控制我!”
  鞭腿前,柳亚东习惯前后微颠再伺机进攻。他喘着收下颌,瞄准了国墨左腮。兰舟撞进门,拿衣袖包着手:“柳亚东!”柳亚东才改击胯骨,收了五成力气。
  横刀扫过玉米茎似的,国墨应击趔倒,嗯地伏地痛哼。柳亚东蹲过去揪起国墨的头发,拾起地上的改锥,冷着嗓子:“我他妈控制你二大爷。”硬掰过他左手,翻到背面,不由分说,原模原样,也划了一道。
  没狠到淌血也未必不疼,国墨盯着柳亚东倒没吭声叫疼,抽了口冷气咬牙强问:“你是这里养出来的狗吗?”
  柳亚东又一拳抡去,避开他眼角鼻梁。没想这一拳让国墨懵了会儿,回神后就倏然一瘫,委屈地抱头大恸。通常心理防线破溃就不会闹了。柳亚东才起身,揣改锥进兜。
  邵锦泉一迳护着黄永玉真迹,免它骚乱里遭殃。柳亚东这才发觉他,和他对视,不认识,怔愣了一下,又什么也没问。他拢拢大敞的衣服,去扯兰舟左手:“我看看。”
  “不深。”
  不深但长,蜿蜒一道,丝丝缕缕地漉血。
  柳亚东低头含住伤口。嘴里刚有腥味,他就感觉到了兰舟坚定诚恳的挣动,是真的不情愿。一刹那他觉得不悦,但还是抿着没放。兰舟手背冰凉,面油抹脸一并揉了双手,含进嘴里有丝丝人工的香甜,吮化了擓奶油似的。他舌尖在破损处一蠕,想挑开皮囊寻进底里似的。等血舔净了,手背也温了,柳亚东“啵”的松口,黏出根藕丝。兰舟不嫌地用掌根捂住,他又一刹雀跃,忍着悸跳嘱咐说:“你赶紧去诊室打个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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