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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梦雅柔懦,木讷里带股敦厚。她背不匀称,肉厚却馨香。她红脸他也红脸,他忍不住耸鼻闻她,她咬着牙扇打他。
  他半夜来敲梦雅借住的平瓦屋的窗,硬拽她到鸭厂后的水杉林,呵着说我想你,睡不着。事态猛进,让人始料未及。俩人席地打滚,脱衣服做/爱。平常办事要摆pose,搞口爆,玩儿毒龙钻,挨牛逼人物的巴掌,这人稚拙得让她感动。
  用聊天室颠黑倒白谈了一个多月,很轻易地相爱,心都飞到彼此身上了。曹玉轩说家里鸭厂总归是我的,到时候我靠它娶你养你不成什么问题,你就歇家不必再劳神了。
  梦雅愈发愧疚,夜里难眠,咬牙跺脚,找机会终于诚恳说,你晓得我真是干什么的?我不是他妈文员,我是春水堂做台的!做鸡的!我屄都让人搞松啦。我欠着老板的钱,我有个亲弟弟是小哑巴,你娶娶看吗?嗯?曹玉轩电脑碰得少,打字迟钝,一根指头在键盘上慢吞吞地戳。没会儿他回:你别嫌我就好,我喜欢你,你是什么我都娶。所有骂狗男人话不当真的,都是曾经听信过得人。
  邹静静那天还问梦雅呢,盯着她怪叫说:“我的乖乖,你这兔子眼!又挨哪个老王八蛋的打了?!”梦雅摇头,凑她耳边,流着泪炫耀:“我要结婚喽。”
  世路崎岖,按之实际,人活着是为了来受苦。梦雅一直发热乏力,持续不好,焦丽茹催她月前去医院查过,先说是三期梅毒,后来又确诊是艾滋。
  “你事先为什么不跟我说?”焦丽茹责问。
  老苏瞟她,“不是我装洋要邀功,莫说场子给我管,我自有我的打算安排,就凭我替你东奔西走劳碌这些年,还要么事都找你报备?我倒委屈死。”
  “那你说,你把当她什么了?”
  “当她养起来的狗。”老苏坦坦荡荡说,“狗咬链子要造反,该棍棒打死就莫手软,你纵容一个明天你就要纵容一双,你生意还做不做?”
  “她是条命!苏涛!”
  “命?那还是在旧社会好啊,有张契在手,让她搞搞清楚命算谁的。”老苏把烟别进耳朵,朝后一靠,“我只管看好你场子,管好你的人,算好你一分一毛,她痴人痴梦要上岸嫁人,先搞清楚她赊着多少。”
  老苏指头朝掌心点:“她本来就愚,傻不愣登,买钟的就不多,动辄你还要接济她些。你是南海的观音?病染上就要歇着吃药,欠着的还不上,往里贴没个头,她拖累一个,少她你要烧香拜佛,你还难过劳神?你别搞错,你开的不是庙!”
  “她一直忠心跟着我。”焦丽茹掐着睛明穴,“她说她想结婚了。”
  老苏嗤笑:“想得蛮美,婚有什么好?”
  “你怎么知道就不好?你是她?还有你找他爱人说什么了?”
  老苏笑开:“我说岸可以上,钱总要还,底总要交。”
  焦丽茹松开山根,摆手长叹,急于结束话题:“总之你去把她弟弟接来。”
  “哟,前脚我还给电话了,我说从今往后学费续不上了,看他有用留下来刷个锅洗个碗,没有嘛,送孤儿院。”
  焦丽茹手边一只水杯,顺滑地猛掷出去。
  咣当砸上沙发扶手。老苏躲过却有点伤心,道:“你哟,打江山的时候依仗我,现在嫌我狠啦?”
  于女人,目光比言语有力,说不清的东西瞥去就到位了。
  老苏迫近她,冷蔑说:“你想撑天,这么几年桩桩件件谁帮得你,也不想想自己没了男人,你是个什么?”
  听见啪一声响,知道是巴掌,问题谁打的谁?胡自强忙拧着门锁朝前抵,反锁。


第33章
  兰舟琢磨了挺久,决定只带一张一百出门。
  原前披星戴月,少见宿舍楼附近日光清露里的模样,错失了不少:隔壁有条旧沪长弄似的巷,三步宽窄,一两个脏乱摊子,匿着人。人很好看,各类百般。有女的坐藤椅哺乳,前襟半敞不敞,胸饱如熟柚,尖端小球儿藏孩子嘴里;有下棋老头,隔张棋盘对坐,左手搭膝右手捻子,有凛凛之状,消遣而已,闹得像华山论剑;也有不是人的,猫啊狗子,皮毛肮脏,目光清湛,谛视众生。兰舟潦草看个大概就跑了。
  人时常需要群体来证明“我”是“我”。揣摩生活本质,兰舟会迷惑,并惘起自己是谁。
  他进口那儿像还有他杵着,绷一圈肿肉,走动起来,仿佛夹着枚体外的肌瘤。这感觉令人羞耻,兰舟在街上大跨步,小幅蹦跳,那儿收缩稍懈,反复多次。柳亚东亢进耸动的触觉,乃至他紊乱鼻息,照旧顽固地残留在那里。揭不掉,甩不掉,搓不到。烙刻似的有了持久永恒的意味,祛掉也行,得拿个刀子连皮带肉削。
  饮茶亭路这天的景儿:一个男孩,小神经,走走停停,姿势怪异,昂头,低头,昂头,低头,脸上笑意轻飘飘,羞意轻飘飘,苦意也轻飘飘。
  宏茂商厦的一楼超市亮堂堂,地铺一水儿白瓷,货架列阵,客来客往。大了反而不好,烟杂铺拢共那么些东西,要混得熟,吃了没?还是包软中华?刚吃。这么一说就知道要什么,没钱也赊着。正规大超市不行,明码标价,供你比对挑拣,都很自由,反倒缺了人情里的默契。兰舟目光四处迂回,浅短停留,水般划走,愈转愈沮丧。兰舟有双黢黑的眼,布上这点忧虑,才直指人心最质地柔软处,一瞥难忘,想去管他。
  穿印“锦荣商超”红马甲的姨,热了盒饭,走近拍他:“你找什么?”一般不搭理的,爱找见不找见,售货没闲工夫帮忙。
  兰舟扭头微怔,下意识比划了个形状,“我想买副手套,阿姨。”
  “皮的线的?加绒的要不要?”
  “不是,不是冬天戴的那种。”
  “劳保手套?工地上搬砖搬铁,有胶面的那种?”
  “也不是,是......尼龙的,不要太厚。”
  “自行车手套。”
  “嗯。”兰舟不确定。
  “你戴?”
  “不是我,我对象。”
  他的小私心,他很想很想把柳亚东是他对象这事儿,分享给别人。
  手套归进滞销日用,货架上针头线脑锅碗瓢盆。放的挺高,姨搬来矮梯,踮着脚跟一番大找。找着往外抽的时候,带落一堆拉杂,噼里啪啦,接连击打兰舟头脸。姨都不歉疚,甚至还发笑,她呵哧呵哧拆着个折痕万千的塑料封皮,说:“砸傻了吧?来你看看,你要的可是这种?有点掖脏了,里头是新的。”她掌心里躺一副深灰手套,羊毛化纤混纺,薄又不软塌,腕处有搭扣,印了鹰的图案。
  “不是?”姨见他犹豫,“那——可就没有啦!”
  兰舟摇头,捏着左手那只的小指,说:“我还想拿一副针线。”
  邵锦泉开恩,挪出金鼎最大一间茶室供涂文复盘、祛秽、庆功。涂文心里不大庆得起来,他到底让牛凳背上一条血债,到底弄没了人家少年一根指头,到底害了命。不是说心软,而是本来,他们可以不必付这些代价。涂文抱定为人好坏必有刻度,有此一次,他砝码又朝“歹”的那头拨了一寸。他悬悬不坠,却有一点宿命般的颓然,冥冥之中猜无非这两年,日子得到荒芜处。他以前玩过黄雀抽帖卜运,挺信佛家因果的。
  老苏晚上张罗出一餐好饭,蒸炸煎煮,川鲁粤湘。邵锦泉斟了浅浅一杯五粮液,绕桌一圈,“今晚你们就尽管开心吧,辛苦了。”昂头喝光,亮杯底。
  功臣是涂文和老贾,俩人照例站起,照例说:“应该的,不辛苦。”照例喝光。
  邵锦泉唇上一层清亮酒渍,他抿着问:“他呢?”
  “厕所。”涂文拣筷沸腾鱼进嘴,含糊说。
  邵锦泉挑起一边眉头,问:“两个都在厕所?”
  老贾笑嘿嘿,“好兄弟嘛,尿泡都胀得都心有灵犀。”
  涂文是扯谎,老贾是帮腔,柳亚东其实在小平台抽烟,观夜。兰舟依着围栏仰面朝天,承接天幕浓得滴落的黛蓝。想着星能磷粉一样裹进颜色里滴落吗?
  兰舟扽住柳亚东的左手往怀里带,柳亚东抬过去抚他脸,“干嘛?”
  “送你个东西。”兰舟从兜里掏出那副手套。
  柳亚东皱眉,刹那觉得反感,手往回缩:“自欺欺——”
  “不许动。”
  柳亚东乖乖不动,嘴上却仍说:“戴不了。”
  很快戴上。尺寸妥当,四指微微裹紧,攥起来也不妨碍。柳亚东盯着小指的缺失处,那一截儿布料被齐整剪断,沿边一段车线,不工整,但密密缝牢了那缺口。
  委屈这东西柳亚东不让自己有。因为没人替你消化,委屈自己咂么,越咂越苦。它乍然出来,不受抑制,汹涌得快冲落了他眼珠子。“还挺合适的......”他手掌手背来回翻覆,嗓子收紧:“遮遮丑挺好的,船儿,我都不知道,你缝——”
  “不丑啊。”兰舟隔着布,啜吻残存的指根,强调道:“谁说丑了?”
  老唐开茶室门,垫着抹布端进去一只硕大的砂锅,快说三个小心烫。
  涂文站起来伸脖子,“什么好东西?”
  “佛跳墙!”一揭盖,满当当的鲍参翅肚浸在金黄的汤里,热气腾腾。老唐得意洋洋说:“趁热,我年轻时候拿手菜,以前皇帝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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