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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兰舟捻融他黑眉上的雪粒,“又没脏里面。”
  柳亚东嘲他:“能别犯懒么?”
  兰舟才口吻近似纵容:“那等明天,我去换。”
  “今天。”柳亚东纠正,“过十二点了。”
  兰舟小声笑:“今天。”
  漫天飞絮,大到砸在眼皮上有分量。雪天的乐观者毅然乐观,悲观者也可以继续悲观。
  雪积了半指深,时到周一,融成一地蜡光莹莹的冰壳子。摔断腿了学校吃亏,龙虎晨跑停了三天,螺丝岗人还有戏看。早上打县中开来了警车救护车,拉走了一男一女。事情你嚼完我来嚼,汁儿吮净了:夫妻两个,男的把女的往死里整了。
  女的是鲁家儿媳春明,和平路上有家两平见方的铺面,贩烟酒零嘴。春明原先是县杂技团台柱子,鲁家行三的歪头开小巴,常驮着小团四处演出,人是闷瓜一个。春明善谈,没她疏不通的人际,副驾几趟一坐,就摸清了歪头家里做小买卖。鲁歪头那会儿有对象,不敌她能横平竖直的一副好胯,两招把人夹服帖。但婚姻是什么呢?是个近视眼的镜片儿。不戴它,模模糊糊看花是花,看云是云,戴上了,我操怎么是屎啊。鲁歪头的寡言婚后成了拖沓,一把牛力成了床上的蛮悍,兄友弟恭成了麻烦扎堆,聚财的门面成了月月赤字的烂摊子。唯独歪头横竖看,都歪。
  春明不安分不能怪歪头没用,她原来就害着不甘垫底的热病。店面毗邻龙虎武校,进身狭窄,里头一个玻柜放烟酒,一个冰柜镇冷饮,一个煤炉上垛着吊子煨老卤。武校男孩儿趁执勤不备,扒上墙头,冒出青皮脑袋,隔着丝网喊对面儿:姐!姐姐!拿包白石拿个火机!这是穷小鬼。春明就扶着一大毛巾湿发,抡圆她蓄起脂肪的白胳膊,掷烟进围墙:三块五,小滑头,喊阿姨。
  武教们也在她这儿拿烟,提成丁点,动辄又扣,工资也就够抽红塔山。武教们撩骚靠张油嘴,又像旧社会的拆白党,全身上下就是所有的本钱了。一只表,新皮鞋,腱子肉,大凡一样挣排场,都靠着玻柜缠春明喧半天。说最下劣最三俗的:你家光卖猪耳朵?螺丝岗人早吃腻了。春明搅着老卤咯咯笑,说那你割刀肉来卤,不收你加工费咯。他们眼眉就促狭地凑紧:你那两大包,多钱给卤?要么说:唉,我就愁,就愁着没个家。知道这话是钩,春明也上了,她装没听懂:不都给你们教练安排住宿了?他们黧黑的脸就瞄准春明俯冲下来,抖摆嗓子:我说我鸡/巴没处住。便宜春明只给他们尝一点儿,说穿了,个个皆草包,为人还没歪头正派。
  开红旗的龙虎副校谭寿平,于她才是健力宝拉环上蹦出的奖金两万。
  春明一双慧眼,知道男人倘若明码标价,谭寿平就是她玻柜里锁着的赖茅,属他值钱了。这人有佛相,眼皮叠成三层下撇,耳垂圆如硬币,下巴当间又承袭领袖长了颗痦子,人整个儿显得饱满、雍容。谢顶?哪个好酒瓶子不抛光呢。春明起初借他一把沁满卤味的伞,是无巧不成书,收到他馈赠的一套进口资生堂,才觉得这出梨花海棠能继续唱。再后来就是买卖了,春明渐次给甜头,谭寿平渐次开价码。春明的照拂顶天是陪他上床,谭寿平就哄她说你心宽点,我一定让你女儿进去县一中,你个农村女子,想想还有什么划不来?
  每回他自下趋上颠着她,她都像独船漂流至无名的凶险航道。谭寿平知文达礼混过洋事,说话很儒,就当滩涂边洗衣女的歌声;谭寿平嘴里冒着茶香,当峭上庙宇烧香的味道。春明岔腿坐在他肚腩上莺啼,簸荡,才觉得自己没那么下作。是哎,县一中,大好的出路,有什么划不来?
  点了春明炮的是她闺女。她嫌恶得要吐,狠狠地透话给歪头:爸,我奶说,我妈那个臭婊子跟小少管所副校长勾搭上了,她看她上回从那个胖秃头车上下来呢,我操她真不要脸,您不窝囊啊?您得整治她啊!闷的人好攒东西,激愤,寂寞,自卑,疑虑。壳儿背的重了,一旦试图表达,方法时常出格,更甚至反社会。鲁歪头天不亮就起了,打桶冷水抹净了小巴,端来了店里煨一夜的老吊子。进了屋,趴到春明身上狠狠亲几口,痴喊了两句“媳妇儿”,滚烫的老卤兜头照她泼下。厉声乍起,满屋跌宕,闺女喊着别大清早瞎嚷嚷行不行,歪跌进房,见春明正站在床头闪转发狂。她汆熟的皮肉呈一种悚然的鲜红,而后逐块剥脱。
  朱文龙活擒,黄德雄饭碗算颤巍巍端住了。这两天他心里舒坦,原先逢事儿都“干老子我的狗屁关系”,这回特意往热闹里凑。救护车闪着红灯驰走,邻里拢着手,扎堆儿放闲屁,说春明那浪荡货纯属是活该,脸蛋算全毁。黄德雄军袄披着,逞能做结案陈词:“保命我看就算不错!要我讲咧,她原先就是个潘金莲,他男人还能指望她以后就改了不当婊子?孬熊在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哦。”
  想套他话,谁凑近问:“哎,讲她是你家顶头领导的小情,真的假的啊?”
  察觉自己话多了,黄德雄大声一“耶”,笑着摆手,逃回门卫室。他心想:再脏也我老板的事,我犯得着跟你个二百五叨逼?不就个小情么?大惊小怪那样子。谭胖头带着人车里办事儿我他妈就撞见两回了。小老百姓喝稀粥,他妈有点屌/钱就腐败咯,也别急,龟孙儿作下去,迟早也挨枪子冲。
  谭寿平响亮一个喷嚏吹飞了大案上的纸张,他背后一只博古架摆文玩瓷器,墙上一排锦旗。邵锦泉开怀大笑,拾起纸张搁回去,说:“哪个姐们儿想你老谭了?”
  “少开我玩笑啊,讲正经事情。”谭寿平眯眼笑。地方支援中央的头发落下两绺,他抿回头顶,仰进皮质老板椅,看着大案对过背手站着的柳亚东、兰舟、胡自强。
  “内容你们看一下。”谭寿平把纸推上前,“喏。”
  胡自强觑兰舟,柳亚东直接上前拿过,说了句谢谢校长。
  纸张又薄又新,边角锐得能割破手。首页一行铅字,写着实习协议。另两个人看纸,柳亚东余光曳向圈椅上的邵锦泉。两面之缘了。
  他穿平驳领的旧西装,蓝灰菱格的羊绒衣,不系领带,踩软软的方头皮鞋。他颊颐凹陷,须根处一层磁青,尖鼻头延向人中,唇色很淡,头发丰茂不显岁数。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他一张奇巧诡故,但目色柔和的老猫笑脸。


第6章
  不提知道的人就不多,龙虎武校有投资商,分配实习岗位。名额少,一季度五个,家庭条件困难者优先,文体成绩拔群者优先。兰舟胡自强划到前者,柳亚东两样都沾。
  一早把人叫来以为是拿那两百块奖赏,结果是为这叠纸。柳亚东腮帮一缩,没摸清状况。
  谭寿平从姑苏澄泥的茶壶里倒出两杯蕊黄的龙井,推一杯给邵锦泉:“邵老板尝一尝。”一杯自己捻着,杯沿人中处绕一绕,让清芬化进鼻息。他陷落进顾自的风雅里,眯着眼睛,指头敲大案有点儿不耐,说:“上面中国字按讲一不多,二也不生僻,你三个看完了吧?”
  这他妈可是副校谭胖头。胡自强不敢吭声,兰舟点头,柳亚东说看完了校长。
  “有什么不懂的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邵锦泉口吻蔼然地问了句,注视着柳亚东。
  柳亚东看向谭寿平,谭寿平抬眉毛,示意你回答就是。柳亚东给人森冷冷的初印象,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那张脸。表达茫然、专注、疑虑,等等,他通常节俭的只用一种神情传递,就是漠然。不管是不是装的。邵锦泉为人敏锐,才率先注意喜怒不行于色者。柳亚东报姓报名:“柳亚东,亚洲的亚,东方的东。”
  普普通通,但平凡得蛮有力道。邵锦泉又问:“那另外两个呢?”
  “兰舟。”兰舟竭力捋平口音:“兰花的兰,”舟没什么常用词,停了一会儿,说:“龙舟的舟。”
  但凡是雅有人就一定要附。谭寿平明显不满意兰舟破坏词境的解释,他朝邵锦泉侧头,有平有仄地补充说:“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李清照词里写的那个兰舟,美呀。”邵锦泉朝他竖个拇指。也不知道为什么,柳亚东眼里,这动作迷迷糊糊像是在说:你个大傻屌。
  胡自强身量最高,音量最小,说:“胡自强,自强不息的自强。”
  更普通更落俗,也更有力。邵锦泉依次点头,目光在三人间移来移去,画成了另一种关系。
  柳亚东非得弄懂,就直问了。逐条是:我记得去年十月刚实习了四个,为什么刚开年就又有名额了?二月份的省武赛我们散打班已经准备四个月了,是不是去了我们三个就参加不了了?实习岗位我印象里一直是素水的物业集团和安保公司,协议上写的雅利实业是什么?实习时间、工资假期和吃住问题的怎么安排的?我和兰舟还没满十八岁,也可以聘用?我们三个没有身份证,要办么?我们三个人父母都不在了,也没关系么?条理清晰的邵锦泉都讶异,于是他目光变得更具探索性。
  谭寿平拿出个档案盒,翻出几张文件,抚起串紫红发亮的木珠子。有关提问,他也逐条:名额不是死东西,当然是根据需求定,那边空缺,这边尽量就帮填上;省赛按讲重要,但我于情讲实话,哪有你们困难孩子早早当上家,手头有钱花了来的实在呢;雅利实业也是学校合作商,下头经营的金鼎茶楼在县南饮茶亭路,年根缺安保,管事是这位邵锦泉邵先生,能人,跟着后面能学上不少东西;不缺人手你就回校,但邵老板要相中你,也算你有地方展宏图了;成不成年身不身份都小事,也就顾念你们无父无母,学校才肯给你这个机会,晓得吧?谭寿平老狐一只,带说带呷茶,也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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