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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半天时间考虑,晚练前给答复。
  柳亚东临走看了眼邵锦泉,他朝他浅浅一颔首。柳亚东觉得那笑里含慈睦,极像一个宽忍的父亲。
  回寝室掖好协议,定省大会刚结束,三人赶去武厅换衣室。里头吵嚷嚷,贴墙一排编了号码的铁皮柜,光膀子的活猴儿乱蹿,弄得像个大浴场。兰舟的挨着柳亚东的,胡自强的在对面。罗海边往脸上戴护头,边往近凑。他戴这个,脑袋像颗饱硕汤圆被筷子左右夹住,五官如馅儿,几近被挤漏。他蠕着两瓣嘴,问拿没拿着奖赏金,说今早又当众打了谁谁谁。
  当中一位是国墨,五根油条吃到饱。柳亚东脱得只剩件跨栏背心,又套上涤纶运动服,问什么情况。罗海也语焉不详:“检讨我也没细听,就说......拿刮胡刀片割手?打人骂人,骂娃娃鱼你妈逼,还不让人控制他。反正新来的都闹这个老三篇,我都看腻了,我讲多吃几回油条就老实了,谁不怕疼?”
  兰舟往胳膊上戴护肘,说:“你原来吃油条,别人也这么说的你。”
  “说我说我呗,是人都有脾气,关键你在这块讲这个谁搭理?还不如装孙子。”罗海曲个白眼,又猴急地问:“哎两百还是三百?别不告诉我啊。”
  “没拿着。”柳亚东解开护身的纽襻,往前胸穿戴。
  “啊?没给啊?”罗海的小眼罕见的大于一道缝,“我操那你们一大早被叫去校政楼干嘛,去了三个还不带我,我当一点儿都没我份呢!换奖状了?”
  “你嚷嚷个蛋。”柳亚东捏住他唇肉,“安排你去给人去看场子,你去?”
  罗海唔囔:“唔?!”
  胡自强系紧下巴上的纽襻,跺跺脚:“行了边走边说,集合慢了老广又打人。”
  说老广罗刹,一点儿异议没有,说老广严于律己,更一点儿异议没有。他是人贱嘴臭脾气差,但原则性极他妈强。说五点半集合,他五点就到;说要罚你吃二十记藤条,拿你当孙子打,但绝不抡第二十一下;说这东西是死,怎么劝都不信它能活。结果太阳重返地平线,他早训来迟了十分钟。都乖乖等着,到听了声浓痰啐出的动静,才皮绷紧,看刘国奥端着杯浓茶进武场。又禁不住抽了口凉气儿,是发觉他脸色沉如锅底,更显得容貌返祖。古人管这叫山雨欲来风满楼,哪张叶片子不怵?
  他揪着眉央,站到队前,背着手:“报数!”
  统共二十四。柳亚东排的靠后,没到他,他就越过前排瓢顶瞥老广。他眼神铁钩银划地割过众人,明显掺着愤恨。柳亚东一激灵,本能觉得这情绪关乎自己。没等琢磨出所以然,兰舟胳膊肘轻碰他,他报数十九。老广眼珠像蓄势已久,令下,毫厘不爽地瞄准过来。柳亚东心里叹:操蛋,要完。
  早训又纠正了脚法。内容枯燥,闭嘴看,张着耳朵听,完了原模原样地照着练。
  “我讲过无数遍!”老广厚掌一划,“基础腿要到位,不允许你们半点变形!你们那他妈叫什么?小儿麻痹了?从预备姿势开始,重心后移你可移了?膝关节你可屈了?几个人上体微后座了?!偷懒练不出功夫我告诉你们,给我规规矩矩的,叫你怎么动怎么动,别自己在那添添减减耍小聪明!”老广卷高袖子,往队伍里一晲:“柳亚东。”
  “到。”
  “早饭没吃饱可是?”
  “到!”
  “你出列。”老广缓下音调,环视众人,“都看好我做的示范。”
  力量这东西邪性,说它是物理概念,也不绝对。说瓶盖拧不开,但失火了能扛着家当跑;拎拉拉杂杂的玩意儿说没力气,换成红毛子,分量翻番儿能提着走;对爱人说你他妈太沉,人真被卷轱辘底了,其实连车都掀得动。总结为怀抱的目的越执着,力量也越深厚。老广的目的柳亚东没明白,光来得及明白疼。班里人看得微微瞠目,都门清这不叫示范,叫他妈泄愤,叫毒打。
  一脚正蹬落在肋条,柳亚东倒退出两步,咬牙刹住了,老广说脚尖一定要勾,靠送胯带动大小腿水平蹬出!横打腿落在右腮,柳亚东几乎偏不回脸,老广说注意要内合胯扣膝,必须力达脚背!转身后摆踢落锁骨,力道凶猛到柳亚东歪跌着发蒙,老广说这他妈是个弧线运动,给我记着不要上体过于后仰!再是抱缠勾踢摔,截腿阻击,前后扫腿,接着组合到一起。
  武场里荡着噗噗的动静,和一两句极低的闷哼。柳亚东成了活靶,依次配合,沉默着接受,末尾几乎要不济地跪倒。
  胡自强忧心忡忡,罗海憋出满嘴脏话不敢吐露。
  兰舟举了手:“报告教练!”
  一阵以安静代答的哗然,是鬼片里的广告插播,悚完都像松了口气。老广收脚,衣摆上蹿露出了一圈毛线裤,前胸起伏,满脸挂汗,眉自然下撇,如同完成了功德一件。“什么事情你快讲。”
  “我能不能替他?”
  更静默又更哗然,像再见当年董存瑞。想当英雄,万人捧前通常是万人嘲,谁蔑笑了个响儿。
  胡自强猛扽兰舟袖子,动嘴型:“别找死。”
  唯独老广瞪眼又眯细,看向柳亚东笑:“你讲咧?可还能坚持?可跟他换?”
  柳亚东手背蹭过鼻子,扶正歪斜的护头,挺起腰板,“关他的蛋事,不换。”
  “很好,很有点骨气。”
  很好,很能逞能。
  脚脚都进了柳亚东的记忆,日后他一直当耻辱。到他三十而立接到了罗海电话,嘘长问短里知道了老广咽喉癌病逝,他才能平心静气地把这些当成遗趣,做个复盘。他才猜测——老广会发怒,是因为谭寿平跟他通气了,示意自己要离队、离校,要去做别人的看门狗。那跟舍不得、惜武才,其实没有丁点关系。老广纯粹是不甘心。他对世事命运的不可控,怪化成他对可控者的占有欲。说散打班是一簇羊群,他就是虎视眈眈的边牧,他绝对忠诚于牧主,更要求羊群绝对忠诚于自己,否则就心态失衡,怒不可遏,恨不能将其毁掉。这是人一点隐微的恶癖,一点不可捉摸的趣味。
  食堂中午煨了排骨豆结,早去吃排骨,晚去吃豆结,再晚汤泡饭。武校男孩儿吃饭像动物,呼呼噜噜,神色专注,似乎不需要识别滋味。
  柳亚东被蹬歪了五脏庙,里面正演一出关公战秦琼,他排骨一口没吃下,全拨拉给罗海啃了。兰舟帮他多舀了一碗刷锅水滋味儿的热汤,盯着他大口大口地喝掉。
  结果回到寝室,床上没躺满一刻,柳亚东就感觉出一股发酸的热流,湍急反涌。兰舟打算让他脱衣服看伤了哪儿,重不重,正站起来,就被跳下上铺的柳亚东撞得一趔。
  柳亚东光着脚,“唰”地拉出床底的洗脸盆,俯脸下去,“哇”的大吐特吐。罗海正咔嚓咔嚓嚼着卷奶油饼干,吓得一咕噜弹下床。他蹲过去啪啪拍打柳亚东后背,往盆里一望,黄黄白白的水儿里飘着几缕鲜红。“我操东哥!”他一瞬就带上了哭腔,“老广把你踢吐血了?!”
  兰舟一激灵,箭步蹲过去定睛,看清盆里的颜色,抬头喊:“柳亚东?!”
  “我嘴里的。”柳亚把被前磨牙磕稀烂的上嘴皮子掀开,“不是胃里吐血,屁事没有。”又耷拉着眼皮,手往罗海光脑瓢上一盖:“你怎么不去拍电影儿呢?你演陈永仁。”
  “我......”罗海眼缝里亮闪闪,“我操我吓死了!”
  “我去他妈的没事。”
  柳亚东抹着下巴,卡兰舟眉是蹙的,都蹙出老相了。
  “你站起来,我带你去诊室。”
  柳亚东摇头表示鬼他妈才去。“我就想躺会儿。”他揉着肚子站起来,乐说:“去了我怎么讲?老广示范动作给我踹的?有事没事我自己清楚。”他往上铺爬,兰舟吸进一口气,伸手摸了他的冰凉的脚腕子。
  水房边四个公共固话,罩着橘色的塑料圆顶。胡自强电话打了半小时,半脸冻得冰凉,半脸熨得滚热。他有张三十块储值的电信IC卡,正好儿快用光。那头是他姨娘的儿媳,说老人家走的还好,一点没闹动静,睡的是枣红的松木棺,不薄不厚乡里算体面的,但政府要火化,也就睡那么一下子。你学武呢走不开,也就不必回。
  按说他该哭,不说真掉泪,至少得出点儿声听,因为那算他最后的一个血亲,于情于理他彻底是孤儿了。但没有,共不出情了,他亲情这眼井早就枯了。胡自强抠着话筒,脚尖在沙土上画圆,支支吾吾,直说知道了。再多一句的宽慰,都像长死在了嘴里。白汽哈出又吸入,挂了电话。
  空地上团团积雪,如一的莹白,有点儿无所终的味道。胡自强摸口袋,里头一张卡片硬撅撅,尖角嵌进拇指肉,又痛又爽。卡片捏出皱了,才掏出来翻看,按摩美容哪哪儿,美女一副木瓜豪乳上用圆珠笔歪歪写了串儿数。下定了决心似的,拨了号,等候音,揪起嗓子,通了,他没喂出个声。胡自强一下儿涨红头脸,咕咚咽口冷风,再噎着说:“李娟。”语调又认真得如同朗诵。那头有呼噜呼噜的吸面响,是副沙了的坏嗓子,加重浊的县郊口音:“不开张的,你哪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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