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木子锡)

　　所以靠着窗口吃东西的舒望不是他的幻觉了？
　　钟诀眯着眼睛隔窗望着正在咀嚼一块比萨的舒望，比萨的盘子旁边还有一块黑森林和一个小食拼盘，纹丝未动放着。舒望的右手举着叉子，两颊塞满了鼓鼓的像是啮齿动物。钟诀想象着他穿白大褂的样子，三十岁的人类医生不该那么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医生的吃相突然勾起了食欲，钟诀武断地认为这家平价餐厅的高热量快餐很美味，推门进去走到医生对面打了个招呼坐下来。
　　舒望的进食被打断了，抬眼看着对面的人“啊”了一声：“是你啊。”往四周看了看，确认这个时间点有很多空位，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然后用没举着叉子的左手把盘子往他这里推了推：“吃吗？我没有动。”
　　“你不打算吃吗？”
　　“本来买来就是不打算吃的，只是放在这里而已。”
　　钟诀觉得这位精神科医生似乎也不是正常人：“那你买它干什么？专门浪费粮食？还是锻炼意志？”
　　“算是吧。你要是想吃就请便，今天真是谢谢你了……额……先生？”
　　“怎么了？”钟诀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焦虑（3）

　　如果在一个多月以前，事情会变得惊人的简单。钟诀只需要从裁剪良好做工精致的定制西装口袋里掏出名片夹，用食指和中指优雅地抽出其中一张，然后上挑一个不对称弧度的微笑，用名片轻轻擦过对方的手掌心，说一句“pleasure”，大概就能开始一段短暂的亲密关系。短暂的，因为自己实在□□乏术。
　　但是现在不同了。
　　首先名片就根本拿不出来，没有了上面的那些头衔之后钟诀把他们喂给了垃圾桶，而后也没有心情做一张新的。只介绍本人名字的自我介绍，听起来非常普通而无聊，更何况他现在都是人家见一面就会忘的存在了。
　　但是又不能沉默太久，他只得尽量保持表情温和地说了一句：“钟诀。”
　　“诀别的诀吗？”
　　钟诀微微有些惊讶：“一般人都不会第一反应想到这个字。”
　　“那可能是今天直觉凑巧比较准吧。”舒望又开始微笑了，为什么同一个动作有人是僵硬的客套，有人就能让愉悦的心情变得像传染病一样？
　　“等等，”舒望突然蹙起眉头，“我是不是见过你？你预约过我的门诊？在我还在陶市五院的时候？”
　　啊，终于想起来了，反应真是快准狠。钟诀不知道医生会不会对预约之后打个照面就走的患者有意见，毕竟自己当天的态度和脸色明显就是对他有意见。
　　“不好意思啊，我对人脸的记忆不是很准，文字记忆还不错。但是如果我真的诊断过不应该记不住，那可能是……”
　　“我预约了，”钟诀面不改色地扯，“但是最后有事就没去。”
　　“这样啊，”舒望毫不在意地点点头，“那你之后就来了这里？”
　　钟诀从舒望的手边拿过叉子叉起小食拼盘里的一只蝴蝶虾，点点头。
　　舒望的下唇变薄了一瞬，钟诀猜他可能是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对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介意我问一句今天怎么样吗？你现在看起来精神不错，感觉还好？”
　　钟诀回溯了一下治疗过程，在讲述那起突发事件的时候他明显非常紧张，出现了惊恐发作的前兆，但医生还是立刻让他放松下来用其他例子转移了注意力。整体而言还是有成效的，毕竟柯医生应该身经百战，对他的病患案例见怪不怪了。
　　“还不错，”钟诀回答，“治疗日程大概已经确定下来了。”
　　“那很好，这里的医生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很俗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舒望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就会让你感觉到他从心底这样为你祈祷，因而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亲切与信任感。是因为心职业原因吗？
　　钟诀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啊，对了，小镇南边的那座山是什么地方？”
　　“山？”舒望用一只手微微撑住头，“就是一座普通的山啊，山脚下有一个游乐场，里面的摩天轮很高，镇子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看得见。不过我才来没有多久，没去过。”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今天去医院办居民卡的时候，员工听到它的反应有点奇怪。”钟诀回忆了一下，又摇摇头，那也可能是他的错觉而已。
　　“镇上的人把那里叫做‘乐园’，不过本来那里就有座游乐园。”舒望的眼睑微微下垂了一点，能看到浓密的睫毛，不过因为他本身是下垂眼，所以平常反而很难注意到，“你的主治医生是哪位？”
　　“叫柯奕。”
　　“柯医生是我原先的导师，”舒望把手放回桌面，“他是医院的创始人之一，业界很有名的医生。”
　　“你们是不是对各种疾病都见怪不怪了？”钟诀突然有点好奇，“看一眼就知道具体大概是什么疾病？”
　　“真正的心理精神疾病患者有很多都讳疾忌医，”舒望摇摇头，“而且精神障碍的成因非常复杂，不是短暂的对话或者观察就能确诊的。有临床访谈，有心理测验，行为评估，心理生理评估。访谈的模式有很多种，心理测验的量表也有很多种，如果评估不全面造成误诊，危害性是很大的。”
　　“我就不忌医，”钟诀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拥护用科学方法解决问题。”
　　“你当时经历的情况叫惊恐发作，”柯奕的声音在回忆里浮现出来，“包括心悸、出汗、颤抖、呼吸短促、胸痛、呕吐、眩晕甚至现实解体或者人格解体，如果这些症状持续强烈有特征地出现，一定可能患上的是焦虑障碍。”
　　舒望为他的话又开始微笑了，钟诀发现自己在无意间镜像对方的笑容。
　　“别对心理医生说太多，”舒望又把叉子拿起来开始解决最后一块披萨，“我现在可没有签保密协议。”
　　“那可太不幸了，”钟诀盯着他咀嚼的状态，“了解后你可能觉得我很没有男子气概。”
　　舒望的笑容被熨平了，他抬起头坐直了身子，把双手搭在桌面上，钟诀想起了柯医生问诊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么想？”舒望的焦距完全定格在他眼睛上，让他也下意识正襟危坐了一下，“精神障碍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并不是说有心理阴影就意味着你不够强大。生物因素，比如遗传、家族史、神经系统的构造；心理因素，比如个人经历和家庭环境的影响；社会因素，比如性别角色、社会阶级和人脉资源。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成为疾病的触发点，或者本来就有其中两个因素，只是在遇到第三个因素的时候爆发。无论是遗传，还是社会环境，都不是个人能够选择的，精神障碍就像任何一种身体疾病一样，应该得到正常的治疗和社会关怀。我完全不觉得精神障碍就意味着这个人意志软弱或是不够坚强，我是医者他是病患，我帮助他回归健康的生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舒望刚说完，眨了眨眼，好像断了电一样，又从一个医生回归到了不明的治愈物种：“啊抱歉，我是不是又开始长篇大论了，经常有人觉得我废话太多……”
　　“谢谢，”钟诀打断他，“以及我是焦虑障碍，特定恐惧症。”
　　舒望的眼神变化帮他发出了“这样吗，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的回答，钟诀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对方把善解人意写在了脸上，大概是因为他有一种莫名的一见如故的错觉。
　　“有很多特定恐惧症患者不到很严重的程度不会来医院，我并不是说很高兴你能来进行治疗，只是我希望社会能把它当成一件很正常的事，就像发烧的时候要去医院一样。”舒望回到了吃披萨的阶段，“谢谢你能信任我，毕竟不是谁都会把病症告诉一个见了两面的人的。”
　　“你应该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很可怕的能力。”钟诀开始思考对方脸上的婴儿肥——或者说是成人肥，是不是垃圾食品堆积的结果。
　　“谢谢你，对心理医生是很有用的能力。”舒望的笑容扩大了。
　　钟诀突然觉得生活中还是有积极的事存在的，即使在操蛋的为精神障碍所困的时候，比如遇到一个美好的心理医生。
　　“我是……”钟诀稍稍犹豫了一下，“会议恐惧症。”
　　舒望的表情难以捉摸，心理医生顿了一会儿，用一种感叹的方式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例。”
　　钟诀思考了一下：“……我很荣幸？”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嗯……”舒望很认真地说，“祝你早日康复。”
　　这句话钟诀听秘书说过，主治医生和治疗师说过，楼道遇见的病友说过，但他们都不是舒望，他不一样的。
　　“你还没吃什么东西啊，”舒望看着他面前的盘子，不知为什么钟诀觉得他是在垂涎那些没吃完的小食，“是我碎碎念的时间太长了，抱歉。”
　　“你好像很喜欢道歉，”钟诀把盘子往前推了推，“我只是不怎么饿而已。”
　　“我不吃。”舒望很严肃地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