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木子锡)

　　“什么时候这么懂得虚心请教了啊，”杭沐被挂电话显然已经是日常，丝毫不为所动，“我一定竭尽全力给您满意的答复。”
　　“我这个人不令人印象深刻吗？”
　　“具体来说？”
　　“见一面难道不足以记住我吗？”
　　“我说过你很有魅力啊boss，”杭沐的口气难以置信的认真，“但是人的记忆是很玄妙的，通常只会记得他们愿意记得的东西。”
　　钟诀挂了电话，“我这次一定要解雇她”这句话就飘荡在空气中，余音绕耳，听到的次数大概和他最近骂人的次数一样多。

　　焦虑（2）

　　“钟先生是吧，请坐。”有着年过半百风貌的中年人很亲切地招呼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柯奕”，左下方小一号的字写着“院长主任医师”，但是加粗了。
　　钟诀莫名觉得有些紧张，手心的皮肤开始湿润起来，空调风吹拂下微微发冷。真是精神过敏，他只是想尽快治好赶回去重塑人生而已。
　　“你最近大概有一些烦恼，我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从现在开始你告诉我的所有信息都属于保密条款，不用担心别人会知道。”从对面能反着看到医生桌上有一张类似表格一样的文件，旁边搁着一只原子笔，“我们开始吧。”
　　柯医生笑得很温和，但是钟诀还是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心房里，血脉流通好像滞塞了一样，手脚逐渐失去了知觉。空气突然有了声音，但是声音和耳蜗隔着一层薄膜……
　　等从诊室出来的时候钟诀感到有些恍惚，他刚进行了将近两小时的谈话，做了一份可能有几百题的量表，以及一份治疗方案和家庭作业。
　　家庭作业！
　　他仰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舒望让他办居民卡的事。他拦住一个护士问了路，七弯八拐走到了医院一楼的一个办公室，不锈钢的铭牌上内嵌着“居民卡办理处”几个字。说真的，有哪个地方的居民卡是要到医院去办的。
　　里面的员工很和颜悦色地朝他打了招呼，要了他的身份证和病历，开始敲起键盘，一面向桌上堆着的一叠册子指了指：“请您拿一份回去参考，我们这个镇子有点特殊。”
　　钟诀想起了在来的路上舒望说过的小镇介绍：“精神精神障碍患者超过人口的百分之二十。”
　　“周边和内部所有道路限速20km/h以下。”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有一个随时呼叫的号码，以及在路边发现有病人情况危急时，请第一时间查看他的居民卡，把情况传达给医院，救护车会在五分钟内赶到。哦，救护车是不用遵守限速规则的。”
　　“想散步的话，镇中心有居民公园。”
　　钟诀翻到册子的第二面看到了小镇的地图：“南边似乎有座小山和景区。”
　　员工无懈可击的笑容突然收敛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您要是想去的话当然可以，不过山体太陡了，很耗费精力。”
　　制卡机带着滋滋声吐出了绿色环保的居民卡，员工递给他，上面清晰地印着没他本人好看的照片，下方印着“特定恐惧症（specific phobia）”，然后不出意料地，他的住所一栏写着“SP楼”。
　　“相信您预约的时候中介已经提前提醒您租借房间的事了，您可以拿着居民卡或者身份证去物业领取房门钥匙。因为您今年才32岁，也没有特别需求，所以把您放在了五楼。不过放心，我们的所有居民楼都是配有电梯的。”
　　谁提醒过他了？！什么租房？什么五楼？什么领钥匙？
　　“这里没有独栋的楼吗？”钟诀挤了半天才把“别墅”换了个词。
　　“社区生活会非常有助于康复，请您谅解，”员工的笑容仍然无懈可击，“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现在只是有点想谋杀我的秘书。钟诀张了张口：“没有。”
　　“有问题非常欢迎来电咨询，或者您也可以找您的辅助康复治疗师，他的电话在主治医生的下一格，相信您已经跟他见过面了。”
　　钟诀想起刚才敲定治疗方案时进来的那个中年人，坐在柯医生旁边的，叫谢衡还是什么的，全程和颜悦色地看着在空调房出了一身汗正在补充水分的他。钟诀往卡上瞅了一眼，是叫谢衡。
　　“希望您能够尽快康复。”员工补充了一句。
　　钟诀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不是等于自己没其他事可以走了的意思，他站起身来揣着新打的卡，自己的病历单和治疗日志，临走又倒回来捎上了那个介绍小镇的册子。
　　还是先回去看看自己住的是什么鬼地方吧。
　　小区设计的很简约风，楼距合理，楼高统一花园洋房配置。小路都很干净，中间大概是小区的物业楼，周围是绿地和喷水池。钟诀走过喷泉的时候水花正反射着午后四点的阳光，打在绿植新出的叶芽上。钟诀走进物业管理处，从仍然是很和颜悦色的物业那里领了钥匙，填了住户信息表，问清了停车位和门禁密码，朝自己的楼走去。
　　钟诀开了门禁，过道正对面一左拐就是电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走过了电梯，朝旁边的楼梯走过去。他似乎注意到有人走近，回头望了一望。
　　“你好，”男子朝他点了点头，“你是新住进来的？”
　　“啊。”钟诀不知道怎么回答，住在一个楼就说明他们是病友了，该不该若无其事地聊个天？你好啊兄弟，在什么地方你会惊恐发作啊？
　　“我是幽闭恐惧症，就是特定恐惧情景是电梯之类的狭窄封闭空间，”男子指了指电梯，“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但是还是有点不愿意乘电梯，不过我只住在二楼。”
　　“这样啊……”钟诀有点不知所措，他是不是该礼尚往来？“我是……”
　　“啊没事没事，我不是要打听你的隐私，”男子连忙摆了摆手，“我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特定恐惧，害怕乘飞机的，雷电的，怕黑的，这些都很正常。还有怕上公共厕所的，怕吃某种食物的，怕牙医的，怕空气流动的，怕过马路的……”
　　“那我……”钟诀挤了半天，还是只得说了一句，“还真算是挺正常的。”
　　“啊……”男子想了一会儿，“没事哥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这个小区，我们都是正常人，正常人才是不正常人。”
　　钟诀带着类似绕口令的寄语上了五楼，深吸一口气打开门，顿时被简单的陈设惊呆了。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给本来打算辞退的秘书打个电话。
　　杭沐这回像是在美容院，声音很慵懒地接了电话：“喂，boss，这会儿已经到住处了吗？”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里是医院安排住所，还是个普通公寓？！”
　　“我没说吗？啊啊，不好意思，”杭沐的在电话里的回声毫无诚意，“预约的时候中介说的规矩实在太多，一不小心给忘了。”
　　“你的原话是：到那边有人会来接应你，给你送钥匙告诉你住处的，一切都安排好了。”钟诀有点咬牙切齿。
　　“这几句话哪一句不对？”杭沐为自己打抱不平，“boss啊，要是知道是普通公寓你还会去吗？不去还能早日康复吗？我也是为了你的健康和今后大计着想，天地良心啊。”
　　“你赶紧把我原来住所的陈设复制一套过来，否则扣年终奖。”
　　“诶呀真是，我以为您有体验简约生活的心胸呢，”杭沐干巴巴地说，“您在晚饭的时候出去吃一顿，我在您回来之前解决好行吗？”
　　钟诀哼了一声挂了电话，把门禁密码和备用钥匙存放的地点发过去。然后望向只有一张餐桌和一把椅子的客厅，徘徊良久，还是走到椅子旁边委委屈屈地坐下了。
　　所以说，这个小区都是焦虑障碍的患者。钟诀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结合一路过来看到的楼房首字母标志，大概就是广泛性焦虑障碍、社交恐惧症、强迫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等和自己这些特定恐惧症的患者住所了。
　　一群被世界抛弃的人躲在一隅抱团取暖。
　　他又抽出自己的治疗日志，每一页上写着“今天是否有处境是你产生压力”，“你的感觉如何”，“你有什么身体迹象”，“有什么想法和担忧”，“今日放松训练完成度”。过了几页后有“想象脱敏训练完成次数”，“月度发作次数统计”。想起来今天还有家庭作业，钟诀僵了一会儿，还是龇牙咧嘴地把身边的东西都放在桌上，开始今天的放松训练。
　　“可以找一段你最喜欢的音乐，”柯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随音乐起伏开始进行肌肉放松，依次从手臂、头面部、颈部、肩部、背部、胸部、腹部放松到下肢部，体会肌肉紧张与肌肉松弛，多重复几次。要熟练到下意识就能重复这些动作，在暴露治疗里非常重要。”
　　等训练结束，钟诀看了眼时间，打算出去慢慢走一阵就吃晚饭。杭沐这个女人这次最好别再出什么幺蛾子，等他回来看不到焕然一新的屋子这次一定辞了她。
　　走在街道上，路上是慢悠悠晃过去的机动车，路边偶尔会出现一辆共享单车。钟诀莫名其妙想起了那位已过而立之年的医生，大概餐厅门口的那辆就是为他这种人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