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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木子锡)


  钟诀不知道为何一个心理医生如此咸吃萝卜淡操心,真是疼惜弟子那么简单吗?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整个人就像一个洋娃娃,”柯奕拿起眼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当时只是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没想到后来整个就是个红颜薄命的翻版。”
  钟诀在心里吐槽了一下这个形容,但是没忍心打断。眼前自动浮现出了一个缩小版的、更年轻的舒望:大而有神的眼睛,双眼皮漂亮地划出一道曲线,眼角微微下垂,笑得时候弯起来像是月牙,嘴唇在小巧和丰润中间去了一个平衡点,咬起下唇时下巴上会有一个浅浅的凹槽,像是酒窝一样。头发柔软地在耳后打着卷……想抱回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的对一个无亲无故的人操这份闲心,”柯奕叹了口气,“也许觉得像吧。”
  “谁跟谁像?”
  “他和我。”
  钟诀的每个审美细胞都提出了严正抗议。
  “有些时候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只不过他比我跌的还早还重,就算爬起来了,伤口还没痊愈,稍微崴一脚就会裂开。”柯奕眼角的纹路微微加深了,钟诀这时候才从一个为老不尊的院长身上看到岁月的疲惫。
  “他母亲你应该知道,叫温芷,”柯奕的眼神仿佛陷入了过去的时空,“她的死讯被潦草地处理了,没人知道她是厌食症自杀的,这种病有高度遗传性。”
  “舒望也有进食障碍,不过不同的是,他有两种。”

  进食(3)

  篮球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进了篮筐里。
  舒望跟着场下的其他人一起鼓掌,他并不喜欢运动,但是看祝涵打球并非为了运动而来。
  社科最终赢了经管,舒望微笑起来,走下台阶,和满身汗水的祝涵来了个正面拥抱。场内知情的社科学院的学生一片嘘声。
  对于当年算是惊世骇俗的同性恋“院队”,社科的同学们一向保持着对内看热闹,对外嚼舌根的态度。二人我行我素的公然秀恩爱,也已经看的很熟了。
  经管的学长们投来了好奇混杂着鄙夷的目光。
  穿着背心的时候祝涵身上的肌肉线条更为明显,体育特长生进校,家底丰厚又有相貌和身高优势,本来改在万花丛中招蜂引蝶的祝涵居然对社科的院草死缠烂打,把所有人的赌注都赔了个始料未及。
  祝涵买通了舒望的所有舍友,开始频频出现在同一节课上,因为缺乏基本的心理学常识,常被客座教授怼得无地自容,谢天谢地这样总算引起了舒望的注意。
  送礼表白写情书,几乎穷尽了小说里的套路,震动了整个社科学院,从在一起开始就是宿舍楼和教室的风景。
  “你从老家回来了啊,”祝涵边用一只手拍着篮球边用另一只手揉对方的头发,“怎么样,你爸爸还生气吗?”
  “他跟我断绝关系了。”舒望的语气好像是刚在食堂丢了五块钱,还是有陈年污渍的那种。
  祝涵停止拍球,转过头来看着他:“你确定?你真的要……”
  “既然他对我的性取向意见那么大,我又改不了,那就一拍两散呗,”舒望把自己的头发整理回来,“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闹心。”
  “没事,”祝涵爽朗地把球往上一抛,在指尖转着,“实在不行,我养你。”
  舒望不屑地打断:“谁要你养。”然而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是另一番情绪。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舒望并不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尽力地挣脱那个家,有些刻在基因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
  祝涵的身材非常引人注目,就连对于体脂管理一向不怎么上心的舒望也忍不住艳羡,同时也有意思压力和担忧。
  他好像能理解母亲当初追求完美和被爱的心情了。
  节食和锻炼,刚开始做起来很难坚持,但是见效之后,就像上瘾了一样。
  “你脸上的婴儿肥居然没有了?”祝涵在一次吃饭时盯着他,“最近你是不是吃的有点少?”
  事情开始刹不住车了,等有一天舒望喝了一口汤,立马跑到卫生间用手指猛抠喉咙,直到把它吐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老师,”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柯奕,就像十岁的时候那样,“我觉得我好像得了神经性厌食症。”
  治疗进展地很缓慢,无论是否能把食物吐出来,舒望都止不住地想去跑步把刚才的东西消化掉,直到视野模糊跌倒在跑道上也停不下来,膝盖磨破了皮,能看到骨架上只剩下的薄薄的那一层血肉。
  “你已经很完美了啊。”刚开始祝涵会那么说,但后来就渐渐沉默了,再后来,舒望即使跑到宿舍房间,也找不到他。
  再后来,就是舒望在宿舍楼下看到他和另一个女生拥吻了,年轻的,健康的,符合社会大众审美的新开始。
  即使到最后两人也不算闹翻,祝涵承认自己的家庭也无法接受自己和男性在一起,选择那个女孩,他的人生会更轻松。
  舒望当初有点恨,但是后来慢慢就懂了。自己当初和父亲的负气决裂不过是年少轻狂,以为坚守有多么重要,以为毅力就能解决一切。生活并不需要有那么多爱恨,到头来不过是柴米油盐,活得泯然众人才是最幸福的。
  而且他当时瘦的有些厉害了,原先笑起来好像孩子一样天真的脸庞如今只剩下突出的颧骨,骨节分明的手指握起来是有些膈人的,任谁看都有点害怕。
  年轻时“执子之手”的诺言通常都有些傻,因为那时都没有资本去挑战不可预估的未来。但是舒望还是信了,因为愿意相信。
  至于跟家族决裂,想放弃出国深造和对方留在同一城市的时候,舒望是有一种为爱情献身的凄凉的,这凄凉有点可笑,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感动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等舒望再出现在柯奕面前,就是转变主意想去美国读书了。
  “你一个人这样子真能去异国读书?”柯奕觉得现在的舒望就是轻轻一碰就会裂痕的磁偶。
  “我想离这里越远越好,”舒望的眼睛是和他母亲一样的两个空洞,“而且我现在已经想吃东西了,反正我变成怎么样,也没有人在意了,我没必要再节食。”
  柯奕看着他,眉心深深纠结在一起,半晌还是叹了一口气,写了推荐信:“记得到那边继续接受治疗,我会帮你联系的。”
  偶尔联系的外公是舒望在国内最后的亲人,虽然不常来往,还是告知了一下自己即将远赴重洋。
  老人叹了一口气:“你和你父亲那件事我听说了,我一把年纪了,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不过活也就活那么几十年,想怎么做就去做吧,别像你母亲,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为谁活的。”
  舒望在美国接受了完备的心理治疗,不过并不是神经性厌食,而是神经性贪食。从分手之后,他开始逐渐感受到饥饿和空虚,既然没有人关注了,再节制也太不值得。
  只有不停进食才能填补心里的空洞。
  每当心情烦躁的时候,舒望通常就会放满一桌的食物,然后开始往胃里硬塞。一旦开始就再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事物,重要的是手里的东西和饱腹的感觉。失控也是美好的,失控说明并没有东西需要自己负责。
  当吃到胃里再也塞不进去,腹部已经有明显凸起的时候,舒望就会熟练地打开柜子,用催吐剂再把食物吐出来,然后接着进食。缺少药品的时候就直接用食指和中指抠住喉咙。频繁的呕吐导致了腮腺肿大,喉咙也经常受伤,后来就不自觉地压低说话声音,成了一种习惯。
  经常性地服用药物和不节制的进食导致胃酸倒流和食道破裂,同时也引起了脱水和肠道并发症,后来的两年大概是过得奄奄一息的。但是心理医生和诊所的工作人员一直在奋力把他拉回来,看到别人如此的辛苦,舒望也不好意思继续奄奄一息下去。
  自我导吐和清除渐渐减少了,对食物的控制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两年之后舒望站在镜子前,从形销骨立到重回正常,好像大梦初醒一样。但这重生却没有喜悦,他伸出手缓缓地触上镜中的自己,看到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他回到了正常的世界,找回了自己的生活。
  但是那个家庭,他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去。
  舒望看着法院的传票,以及新闻中惊世骇俗的“花季女孩因精神障碍自杀,或为医生误诊”的大标题,往沙发的深处缩了缩,感到一阵疲惫。
  有些东西放弃起来如此困难,好像整个人死过一遍一样,但被它追上却如此容易,只需要轻轻停下脚步喘息一会儿。
  “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啊。”舒望对着手机微笑着说。
  不过,有访客倒是意外的。
  等钟诀气急败坏地等了5分钟才有人开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地狼藉和一个摇摇欲坠的舒望,对方的眼神有些虚浮,看清来人的时候睁大了。
  “你的手怎么了?”钟诀抓起了舒望的右手,血痕还没干,这么一抬流的乱七八糟纵横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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