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木子锡)

　　摩天轮就在眼前缓缓转动，即使再有人死去，它还是会接着运行。
　　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轻轻踮脚，脸朝下坠落。
　　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公园的管理员发现了山脚下的尸体，头发被暗黑色凝结的血纠结住了，不过脸还很完好，大概是下落的时候惯性背部着地了吧。
　　这是今年第几个自杀的人了？
　　管理员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报警，然后打电话给同僚暂时封闭乐园。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翻动现场，站在离尸体几米远的地方，抱着手臂看着。
　　警察很快就到了，朝管理员打了个招呼，几个人都已经认识了。
　　“这是今年第几个自杀的人了？”警察一边拍照一边询问。
　　“从这里跳下来的人的话，是第八个。”
　　“真可惜啊，这么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
　　管理员点点头：“是啊。”

　　进食（1）

　　“韩律师，”舒望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我是同性恋。”
　　他这时候像个真正的富家公子，整个人高傲而冷漠，能看出那么多年高傲的部分其实一直都在。
　　“我知道，”韩区明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小子还是跟当初一样又臭又硬，“舒先生修改了条款，人工授精、代孕等方式也好，只要能够有一个正统的舒家血脉的继承人，您还是有他的全部继承权。”
　　“我继母怎么了？虽然这么多年不通音讯，不过按照他的个性，肯定有儿子了吧，没有的话他立马就会离婚再换一个。”
　　韩区明出现了尴尬而欲言又止的神色。
　　舒望明白了，但是人都走了，这时候幸灾乐祸有点不合适：“他……他觉得……我继母的孩子不是他的？”
　　韩区明的脸色更加精彩了，整个五彩斑斓的是一场豪门秘辛：“不是觉得，基因报告已经确认了。”
　　“所以他觉得这时候还是我比较好一点？”舒望没有想到人生是这么荒诞的一出喜剧，要是十二年前的父亲知道该有多精彩啊。
　　韩区明轻咳了一声，额头左上方爆出了意义不明的青筋，把目光集中在舒望背后的墙上，好像在对着空气说话：“无论如何，还请您慎重考虑一下。”
　　“我为什么非得去人工授精？他想要一个我就得给他生一个？”舒望挑了挑眉，懒散地摊了摊手，“我又不缺他这点钱。”
　　“您说的这点钱决定了公司几千员工的前途。”
　　“您和邹董事都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就算公司由我接手，也不过是当一个撒手不管的闲人，比起我那帮不省事的堂兄弟，显然还是我比较好控制，是不是？”舒望用食指轻轻敲打着脸颊，用余光瞟了一眼想在医院行凶的韩区明。
　　“如果真的把公司的未来交给那些人，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没几年就会被挥霍掉了！”韩区明的脸色又红转向深红，“接手他的遗产对你又没有什么坏处。”
　　“我只是单纯不喜欢我父亲的钱而已，并没有说我不喜欢钱，”舒望微微摇晃着头，“让我考虑一下。”
　　“希望你能做出一个理智的选择，董事长都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舒望看着韩区明离开的背影，过世了就是一切皆空，连仇恨也恨得轻飘飘地，打不到实处。
　　印象中的父亲一直都带着生意场上的精明和狡黠，在家的时间很少，即使有也是匆匆的。母亲还在的时候，一家人偶尔吃一顿饭，肃穆的像在开追悼会一样，彼此生活没有什么交集，也没有什么关心。就能听见墙上的挂钟，家政妇端放盘子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当年的影视巨星和商界巨富的世纪婚礼登上了多少报纸和新闻的头条，在那个还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成为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谈资。其实生活在当中的人才知道，一个是为了炫耀和名声，一个是为了财富和后盾。
　　母亲的美像是墙上挂着的仕女图，经得住时间的流逝，但却没有灵动和生气。
　　事实上，这大概是舒望的错，别的他不知道，但母亲恨他，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及其在意身材和容貌的母亲，发现孩子出生后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窈窕之后，关注点就从来没有放在他身上。
　　那时候舒望理当是还没记事的，但不知道为何，母亲对镜哀叹的场景却一直那么鲜明。仕女图上的美人蹙着眉，用手指勾勒眼角眉梢的轮廓，转过头看着床上的孩子，眼睛里满是怨恨。
　　要是你没有出生就好了。
　　舒望还小的时候，母亲仍然活跃在银幕上，带着为人母的优雅和知性，成功俘获了大部分年龄层的观众。被问到婚后生活的时候，整个人是沉浸在幸福中的样子，她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员。
　　父亲曾经要求母亲息影专注于家庭，这才是他心目中完美的成功人士的婚姻生活。但是母亲拒绝了，她是想要被爱的，她需要不断证明她被爱着，但很显然，父亲给不了她这样的关注。
　　事情逐渐走向了极端，母亲对外貌和腰围苛求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发现自己再也吃不下去任何食物了。即使是最轻微的一点体重增加，都能让她感觉极度恐慌。外公不得不来到家里陪在她身边，但任何劝服她吃下东西的举动都是徒劳，只要吃下一点，母亲就会强力催吐把食物再清除出去，并且苛刻地要求自己进行长时间剧烈运动。
　　经纪人暂停了她的一切从影活动，因为瘦的太吓人了，只能靠多穿几层衣服来掩饰嶙峋的骨架。
　　舒望看着母亲蜷缩在床上捂着脸哭泣，墙上是自己青春时明媚活泼的海报。他试着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地用手抚摸母亲的膝盖。
　　母亲抬起头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当年倾倒众人的美貌如今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凹陷下去的眼睛像是脸上的两个空洞，舒望瑟缩了一下，又把手收了回去。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母亲看着富丽堂皇的装潢，叹了一口气。
　　仕女图过了年头，附上了一层灰尘，变得黯淡无光了。
　　舒怀楚没怎么关心这件事情，他特地请了一个美国留学归来、业界有名的心理医生到家里看诊，以保证消息不走漏。
　　这是舒望第一次见到柯奕，那时候他还是三十中旬，意气风发，整个人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权威感。
　　柯奕诊断完出门的时候，舒望坐在门口客厅的沙发上，对心理医生问了一句：“妈妈会好起来吗？”
　　“当然会啊，”柯奕看着他微笑，“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舒望歪了歪头，“你在撒谎。”
　　柯奕皱着眉头走近他，蹲下身来望着他：“为什么？”
　　“你刚才一瞬间犹豫了一下，那个表情，”舒望用手指点了一点，“就跟我父亲有时候回答我母亲他出差去哪里一样，他明明说的是上海，但是后来在阳台上跟秘书打电话的时候说的是昆明。”
　　柯奕似乎有些惊讶，他思考了一下，问他：“你会用电话吧。”
　　舒望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号码，”柯奕递给他一张名片，“要是你觉得你母亲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马上给我打电话，好吗？”
　　舒望捏着卡片问他：“你是医生吗？”
　　“我是，”柯奕看着他，“但是是心理医生，我的工作是让不开心的病人开心起来。”
　　“你能做到吗？让妈妈开心起来？”
　　柯奕想了一想，回答：“我的工作只能是引导患者相信，不能强迫他们相信。我会尽量让他们开心，但是不能使他们开心。”
　　舒望咬着下嘴唇思考这句话，医生揉了揉他的头发离开了。
　　十岁的一个下午，放学回家后，舒望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他喊着妈妈，接他回来的外公跟在后面，推开卧室的门，一个人影吊在那里，风从开着的窗子灌进来，窗帘隆起了巨大的球形。母亲微微地摇晃，好像没有重力的纸片人一样，168的身高走的时候不到60斤。
　　多年以后，舒望学到，神经性厌食的死亡率是同性同年龄的10倍以上，也是所有精神疾病患者中最高的。同时，进食障碍也有很明显的家族性，神经性厌食的遗传率接近60%。那两个影响5-羟色胺和多巴胺功能的基因，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和母亲的命运，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
　　他知道母亲恨他，同时也恨他的父亲，前者让她丧失了完美的自己，后者给了她承诺又抛弃了她。在昔日风华绝代的明星只剩瘦骨嶙峋的苍白时，父亲整日整夜不归家，大概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不过在有一点上很聪明，他只玩，不娶，他知道犯不着娶个女人回来约束自己，即使在母亲死了之后也一样。就算父亲爱上的只是征服明星的虚荣，但是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娶进来有些自降身价。
　　于是母亲把剩下的钱留给了外公，她在世上最后一个能够确认绝对爱自己的人。
　　舒望是想极力挽回母亲的死的，虽然她在世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温情，但好歹还能凑齐一个家庭。等他只能一个人面对舒怀楚的时候，就算母亲的那点怨毒也都成为怀念的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