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木子锡)

　　“外面的世界才是真的，可惜你已经离不开，也出不去了。”
　　摩天轮缓缓降到一半的高度。
　　“我现在跟你说实话，只有我才会跟你说实话哦，许心照那个戴着面具的老好人才不会说呢，”对面的人眼睛闪闪发光，“你真的很丑，不只是皮肤，你的眼睛和鼻子根本不对称，你没发现吗？唉算了，不会有人说的。”
　　颜采星猛地捂住耳朵跪在地板上，包掉落下来，东西滚了一地，镜子掉出来，映着自己的脸，镜中的人面目狰狞着看回来。
　　对面的人哼了一声，帮她把东西收回包里，递给她一只口罩：“你还是把你那张脸藏藏好吧，顺便说一句，上山的路在那边哦。”
　　门开了，颜采星戴着口罩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对面的人跟着她，看她失神一样地游荡，最后消失在了山的方向，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起来：
　　“脸长得还可以，脑子可真不行啊，这么前后矛盾的话都能信。我要真的是多重人格，怎么可能知道另一个人格发生的一切呢。”

　　躯体（8）

　　“为什么？”钟诀接着追问，“为什么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
　　舒望被晚风一吹，有些瑟缩，两臂交叉着抱住身体，长出了一口气：“因为时间。”
　　“时间？”
　　“许心照的失忆模式是，她很容易忘了中午发生的事，所以不上午班。但是颜采星告诉我，那个夸赞她衣服的人是在吃午饭的时候认识的。”
　　钟诀侧着看他，“照这么说，也有可能那个人就是同一个餐馆的常客，所以她们才会一直凑巧在吃午饭的时候碰见，不一定是服务员啊。”
　　舒望思考了一会儿：“你说得对。”
　　“所以也有可能许心照自己在吃午饭的时候认识了她，但是因为一直都是中午碰面，所以她记不起来自己认识这么个人。”
　　舒望蹙起了眉：“你知道解离性人格障碍吗？”
　　“说人话。”
　　“多重人格。”
　　“知道。”
　　“有心理学家认为解离性失忆是多重人格的一个表征，失去记忆的时间段其实是另一个人格在控制，只不过到现在学界对于多重人格是否存在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罢了。”
　　“那你相信吗？多重人格？”
　　“人脑实在太复杂了，我不敢说任何东西是一定不存在的，”舒望摇摇头，“但是多重人格往往很容易变成借口，你看过《三面夏娃》吗？”
　　钟诀呈现出“那是什么鬼”的表情。
　　“是1957年根据同名纪实小说拍摄的电影，主人公包含了三个人格，‘白面夏娃’、‘黑面夏娃’和‘简’，引发了多重人格障碍一说。结果随着媒体关注的增加，报告说自己是多重人格开始成倍增长，有很多人直到接受治疗才知道自己是多重人格，”舒望很自然娴熟地坐进了钟诀的车里，“到底是多重人格引发了治疗，还是治疗引发了多重人格，这些都没有明确答案。”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许心照在中午的时候以另一个人格和颜采星交谈，和她成为朋友，然后在傍晚的时候以另一个人格出现在她面前，发生了一些冲突……或者多重人格根本不存在，她一直都是假装失忆……”
　　“我并没有说她是凶手，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么假设？”舒望侧头看着他。
　　“那你突然讲起多重人格干什么？”
　　“颜采星因为长期害怕自己的脸被别人看见，极少出门社交，一个能让社恐患者想跟她做朋友的人，肯定得到了她极大的信任。在常年孤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朋友的情况下，在游乐园的出游之后突然自杀，说明当时的情况很异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多重人格了。”
　　“那许心照有可能就是多重人格啊。”
　　“陶主任是天才，”舒望用肯定的语气叙述，“那种已经完全脱离常人的层次，所以不会引起嫉妒只会艳羡的天才。如果真的是解离性人格，他应该能同时诊断出来才对。”
　　“所以这条线索就这么断了？”
　　“最好能调查一下她的房间，比如去逛街的时候是否买了什么，说不定店员还能记得，或者直接一些，调摄像头的录像出来，但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你真的打算靠自己一个人查下去？”
　　“听起来有点自恋……”舒望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她有可能喜欢我。”
　　“是吗，你这次倒是这么容易就看出来了？”
　　舒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同。”
　　“我知道。”
　　“可能是因为我有一种可笑的内疚感吧，”舒望轻笑了一声，“或许想将来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希望也能有人关心我的存在，不是死都死得悄无声息。”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钟诀恼怒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开始自己咒自己，经常像是人生没什么希望的样子，亏你还是个心理医生。”
　　舒望眨了眨眼：“你说得对。”
　　“一天到晚安慰别人‘除了生死都不是大事’，这点豁达到自己身上就全没了，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抱歉。”
　　钟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车门：“到了。”
　　“……谢谢你送我到楼下。”舒望站在车旁边，影子在路灯下拖曳了好长。
　　“拿好你的时间，”钟诀把手插在两侧的口袋里看他，“好好珍惜它，不要光顾着躲在后面，那样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有进展的。”
　　“什么时间？”
　　舒望微微侧头做出疑问性的表情，钟诀就是在这时候吻上来的。轻柔地，不带有侵略性的吻，高挑的身形正好可以嵌进一个心理医生。
　　舒望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双唇，湿润的呼吸里带有持续上升的温度的时候，钟诀轻巧地后撤，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你需要的时间，”钟诀微笑着掉头就走，“晚安。”
　　舒望深深吸气，耳膜里响起心跳的轰鸣声，该死，原来心跳加速这么明显的吗。
　　萧瑟的秋风在空荡荡的街道呼啸而过。
　　许心照裹紧了外套，不知道为什么在室内还是感觉脊背发凉，她看着对面带有关注神情的陶荆，犹豫着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常情况。”
　　“你是指？”
　　“我忘了星期二傍晚的事情，但是我一般傍晚记忆都是连续的，”许心照苦恼地注视着手中的笔记本，“还有，就照着医生说的，我会简单记录一下中午大概发生了什么，以防我忘记之后会出现什么麻烦的事。可是，有几天的中午缺页了，好像是被我撕下来了，但是我为什么要撕，也完全没有头绪。”
　　陶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想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
　　许心照的焦灼地点点头，又有些诧异地问：“真的有办法吗？”
　　“你听说过催眠吗？正常情况下，大脑为了自我保护，会主动屏蔽一些刺激性强的事，这是很多失忆的来源。但是毕竟发生过了就肯定会留下点什么，也许在深层记忆区，催眠可能能够让你想起其中一些事，你想试试吗？”
　　等许心照大汗淋漓地从催眠中被唤醒时，双眼已经完全失焦，脸色像是刚从冰水中打捞起来一样，陶荆担忧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许心照捂住了脸，但是仍然能从指缝间光影的变换察觉到自己抖得有多厉害。
　　“很多时候，忘记是幸福的，”陶荆坐在旁边，递给她一杯水，“人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脑中对过去悲剧的不断重现。”
　　“但是……”许心照缓缓把手放下，“事情是会有后果的，不是忘记就可以变成没发生过的。”
　　“你现在状态很不好，回家多做几次放松训练，早点休息吧。”
　　“我觉得我最近晚上可能都睡不着了，”许心照接过水杯，“能麻烦您给我开一点安眠药吗？”
　　医生返回办公桌开始填写药单，许心照愣愣的看着墙上的挂钟，眼前浮现了一个踉踉跄跄走向山林的背影，那背影凄凉而又绝望。
　　自己为什么随口说出了那句话呢？明明知道躯体变形障碍是有多么害怕这样的评价，自己怎么能说那种话呢？
　　身影在夜色里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摩天轮的车厢门上了保险，但是山顶却没有被封闭。明明有那么多人跳下来了，它依然在那里，任何人都能到达。
　　为什么呢？
　　因为就像你不能逼着一个人死一样，你也不能逼她活。
　　那一瞬间的向死的意志激烈而可怕，就算你断绝了一切通往高处的路，包住了一切锋利的物品，拿走了一切可能用来求死的工具，也无法拦住这头猛兽。
　　包里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笔和纪念卡，正好用来写一封遗书，最后的控诉是虚弱的，但一个将死之人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世界。
　　如果从高处跳下去，大概整张脸都会摔得血肉模糊吧，这样谁都不会再看到丑陋的脸了。不，也许因为更加难看，所有人看一眼都会忍不住转开头不想看第二次。
　　遗书压在挎包的下面，晚上的风有点冷，但是从山顶看下去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