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父亲的脸色,司马师见他又屈指敲了敲案面以示催促,方才欠身一揖,趋步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
朝几案上摆放的茶盏扬了扬下巴,司马懿状似随意地吩咐他,“倒茶。”
顶着他加诸给自己的压力,司马师顺从地端过了茶壶,却在将要倾倒时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司马懿,他低声道:“凉了,孩儿去换一壶新茶。”
“无妨。”伸手拦住他起身的动作,司马懿不禁暗暗诧异了一下他居然还有闲心注意到这种细节。低笑一声,司马懿不知是出于赞许还是嘲讽地又道出一句,“你倒真沉得住气。”
微颔着下颌,司马师敛眉露出不解的表情,谦卑而谨慎地,他沉声缓缓回道:“孩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还请父亲示下。”末了,还不忘替司马懿添上茶。
明明早已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了不甘居于人下的意图,却因自己强硬的批评态度而不得不暂且藏起那份心思,这样讨巧的敬畏和伪装,自己是该喜欢呢还是……害怕呢?司马懿呷了口已经凉透的苦茶,愈发地清醒起来。是了,害怕,虽然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儿子竟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情绪,可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心底的潮起潮落。司马懿始终不曾怀疑过司马师的能力,而且他一直相信,只要后者愿意,一经出仕很快便可于朝中立足。当然,他也并不担心司马师会在一众老臣和自己眼皮子底下培植出过分惊人的党羽力量,抑或是有什么逾越之举。司马懿所忧虑的,是自己身故之后,再无人管束压制的司马师和他身边众多难以驾驭的新人。
生前之事已是件件忧心,如今连身后之事都要要开始思虑,情何以堪!
神色复杂地盯着司马师看了许久,司马懿突然发问,叫人猝不及防,“媛容到底是怎么死的?”
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司马师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悲伤,“病殁。”
“是吗?”微微眯起双目,司马懿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质疑和威压。
仰面对上他隐含危险光芒的眼,司马师言简意赅而又笃定道:“是。”
又与他对视了片刻,司马懿眉峰一耸,转开了视线。起身在屋内走动了几圈,他在靠窗的位置停下来负手而立,自语般道:“那就是了,无论什么人问起都是了。”
原以为自己会被一直逼问,未曾想司马懿竟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这无法不让人生疑。司马师想,自己确实还太年轻,理解不了父亲这样久经磨砺之人所走的每一招棋。每一次他以为的风平浪静与轩然大波都不过是他父亲眼中的一粒尘埃。他厌恶这样太过悬殊的差距,因而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脱离现状,亲自去走一走他父亲曾走过的道路,那条满是凶险和荣耀,通向权力巅峰的道路。即使他必在这途中头破血流,举步维艰,他也义无反顾。
司马懿所止步的地方,将是他不惜付出血与泪的代价也要企及的地方。
收起纷乱的思绪,司马师站起身跟到司马懿身侧,试探性地唤道:“父亲?”
没有马上理会他,司马懿继续看着窗外结在屋檐下的冰溜儿,半晌,他长吁一口气,头也不回道:“夏侯家那边,我们总该有个交代,尤其是你。”想了想,又补充道:“媛容,可惜了……厚葬她吧。”
眼底有几分悲戚一闪而逝,司马师覆下眼帘应声道:“诺。”等了等,见司马懿没再说话,他便要躬身告退,谁知刚走到门口还没迈出去就又听见背后响起了他父亲的声音。
“子元。”回身正好迎上司马师扭头投来的疑惑眼神,司马懿的语气较之先前和缓了不少,更像在做一场只属于父子间的普通交谈,“你跟父亲说句实话。”
在自己父亲除去了逼仄意味的注视下,司马师似乎体会到了他们两人从身份到情感上的某种微妙转换,一瞬间的动容后,他又恢复到了清冷如常的面目,出口的话虽仍旧谨慎却少了许多戒备之意,“媛容的聪颖几乎成了孩儿的心病,但病得最重的,还是她自己,药石无医。”
司马懿能够听出他话里并不明显的沉郁,也为他多少表露出的真诚而欣慰——就算那是在经过精确的思量权衡之后做出的样子。不得不说,在司马懿众多的儿子当中,司马师是他最为中意的一个,无论从才智、个性还是行事作风上来说都是。他的长子,同年轻时的他毫无二致,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深刻的体会到司马师可能存在的野心和这份野心可能带来的摧毁力量有多么恐怖。
自己遇到了曹丕,于是放弃了很多,安安分分地守在人臣之位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司马师呢?他能挑起辅政大臣的重任,但绝不会满足于此。这世上何曾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牵住他那颗磅礴的雄心?司马懿不知道,他哭笑不得地想,自己大概也快被这样矛盾的境况害出心病来了。疲惫地挥挥手,他低沉着嗓音道:“行了,你退下吧,退下吧。”
夏侯徽的后事被料理的很仔细也很迅速,由于在外界眼中她和司马师的夫妻感情一直很和洽加上司马懿的出面,所以夏侯家与旁人并未对夏侯徽的死产生疑心,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心思素来缜密的司马师清楚,很多事情越是顺利,最后往往越会出大差错。这并不仅仅是他多虑而产生的想法,因为这段时间里,前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却独独不见夏侯玄的踪影,以他们兄妹二人的情分,这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反常现象。
一转眼,夏侯徽下葬的日子已然近在眼前。
日薄西山,月出东山,最后一群奔丧的亲友离去,灵堂里彻底冷寂下来。冬日里凛冽刺骨的寒风在晚间更加肆虐,呼啸着穿过门楣上挂着的素色幛帷,极易让人生出惧意。好在司马师并不是个相信鬼神之说的人,此刻孤身处于灵堂之中他也并未觉得有多害怕。走到门口将门合上,又重新站回夏侯徽的棺椁边,他垂眸静静望着自己的亡妻,轻缓地给出了一声迟来的叹息,“媛容……”
躺在棺椁中的人安安静静的,入殓前被修饰过的容颜很好地保持住了她生前的端方美貌。她的表情不再富有生机,但眉目间依然透着生前的亲和温婉,有浅淡的愁绪,但无怨无恨,偏偏更让人揪心。司马师从没有这样仔细的端祥过她的样子,如今一并补回,却是在如此的情境下,以如此的方式。没有由来的,他突然想要伸手碰碰夏侯徽萦着浅愁的眉心,可手举到了半空,司马师又犹豫了,修长的手指屈起渐渐握成了拳,最终无力地落回棺椁的边沿上,发出一声轻沉的闷响。
她已远离人间的纷争于异世长眠,自己应是最无资格再去惊扰她的人。司马师如是想。
挨着棺椁坐到地上,他将脸贴在冰凉的棺木上,喃然自语道:“用你的死去试探夏侯家和亲贵们对我司马氏的态度以及父亲对我的看法,媛容,我很无情吧?”深知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问话,司马师亦不复多言,阖上眼,他以忏悔般的一句结束了这短暂的自言自语,“是我负了你。”
惨白疏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渗进屋内更显凄凉,司马昭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兄长双腿屈在胸前靠坐在棺椁边,周身笼在一片白茫中的景象。心头好像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走上前蹲身抚上司马师的肩膀。
感到有人靠近自己,司马师的眉头蹙得更紧,几乎是在司马昭触碰到他的同时他就睁开了眼,眼里的警惕森然甚是骇人。
“阿兄,是我。”了解自家兄长一直以来都处在何种压抑紧张的状态中,司马昭并不介意他无意识的对自己表现出面对外人时的戒心,“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司马师扫向来人的眼风也不再凌厉。趋于柔和的目光停落在司马昭脸上,司马师顺着他搀扶自己的力气站了起来,“是你啊,这么晚过来,出什么事了?”
看了眼棺椁里的夏侯徽,司马昭收起了平日的大大咧咧,极大程度地表现出了对死者的敬重,“出去说吧。”
用余光朝他视线停留的方向扫了下,司马师默许了他的提议,率先往屋外走去。待司马昭跟出来,他便轻掩上门,开口询问道:“怎么了?”
挠了挠头,司马昭露出了些许担忧的表情,略微迟疑了片刻,他方才回道:“太初来了,正在前厅等着你呢。”
后背一僵,司马师对着府门所在的方向出了会儿神,缓缓舒口气,道:“到底是来了。”那语调听着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道不明的怅然,“你呆在这儿,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还没来得及回应一声,司马师就走远了,向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司马昭走到廊下的石阶上坐下。双臂枕在脑后,他靠在廊柱上仰头望向星月相映的夜幕,任由星辰的光辉落满了自己的眼睛。
从偏厅刚一穿进正厅,司马师就看到夏侯玄身形挺拔地站在大厅中央,橙黄的烛火给他的轮廓打上了一层柔光,温柔而落寞。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停下,司马师轻咳一声道:“太初,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