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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述怀 (容成九)



黄初之后,他再也没有看清过自己的君王。

讪讪地垂下眼,司马懿盯着自己脚底的地面,几近木讷地想,就这样吧。不外乎君臣之分,退让避嫌。天子降恩,臣子领受,如若他日天子生忌,自己谦退便是。

大殿之上,一君一臣各怀心思。但此时此刻,曹叡所思虑的并非臣下功高而震主,司马懿也未曾想到一场萧蔷之内的变故正在悄然萌发。

几场大雪过后,天气愈发阴冷起来,到处都是一副万物凋敝的景象。唯一能够让人感到些许生气的大概要数那些因新年迫近而早早就在外奔跑嬉闹的孩童了。

一早从司马懿和张春华那里定省请安回来,司马师一踏进房门就有一个端着药碗的侍女从房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刚刚服侍夏侯徽进完药。站在门口看着一行侍女6续离开,司马师有点发怔,直到听见几声虚弱无力的咳嗽声传来他才将将回过神。虚掩上门,他快步走到榻边,却见夏侯徽正倚坐在床头,并未像平素一般躺下歇息。挨着榻沿坐下,司马师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询问道:“夫人可觉得身子见好?”

略带愁情地摇摇头,夏侯徽苦笑道:“还是老样子,倒让夫君费心了。”

自生养以来,夏侯徽的身子骨虽一直说不上好,却也不至于到缠绵病榻的地步。可从去年深冬诞下第五个女儿后染了风寒,她便一直难以痊愈。许是长久的病症引发了沉痼,以致到今年初冬,大约是司马懿伐蜀凯旋后不久,她就开始不得不卧床休养。夏侯徽出身名门,品行淑均,对于自己因身体缘故不能敬孝于公婆之前,侍奉于丈夫之侧的情况总是有些过意不去,所以眼下说起,语气中难免含有歉疚自责之意。

“哪里的话。”停下正在掖着被角的手,司马师顺着她的话安慰道:“父亲荣升太尉,母亲身体康健,司马府里外上下都好得很,你安心养病就是。”

被屋外传来的一阵笑闹声引去了注意力,夏侯徽朝着窗子的方向看了眼,不无向往道:“快过年关了吧。”

“是啊。”起身推开窗子好让她看清楚外面的情状,司马师接口道:“小孩子们都闲不住,先闹起来了。”

轻笑两声,夏侯徽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一阵咳意打断了,掩着嘴咳嗽了好一阵她才缓过劲来,而司马师已然关好了窗子,正端着一盏茶替自己顺气。就这他的手喝了口茶,夏侯徽浅叹道:“我这身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又替她拍几下背,司马师才将茶盏放在床头边的矮凳上,“急不来的,你好生将养,别多想。”

凝视着他眉宇间透露的关切神情,夏侯徽不禁心下一动,轻轻握住他的手道:“扶我出去走走吧。”

“好凉。”被她冰凉的指尖侵得手上一抖,司马师弯起眉眼冲她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捂在手心里,温声劝道:“前夜刚下了雪,现在正冷得厉害,还是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好转了再出门吧。”

“也好。”垂下眼帘,夏侯徽盯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细声补道:“只是成天呆在房里,难免觉得憋闷心烦。”

沉默着没有应声,司马师隔了半晌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我去把香给你点上。”指了指榻边已经不再往外冒出烟雾的香炉,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找出研好的香末,一边往香炉里调加香料一边道:“郎中不是说了吗,沉香安神……媛容?”

“这沉香里面混有郁金。”抓住司马师举在香炉口的手,夏侯徽依旧低着头,“气血两虚者当慎用郁金,不若则易气血无根而暴脱。”

“你说什么?”司马师似乎有一瞬间的不解。

摇头不再作声,夏侯徽停了一歇缓缓抬眼去看司马师,眸眼清透柔和如水,“子元,扶我下床走走吧。”

任由她无力地抓着自己的手,司马师目光幽深地打量着夏侯徽露出袖口的那段失去了原本光泽的皮肤,心口不由泛起微微的苦涩。她本该是个多么钟灵毓秀、德才出众的女子,偏偏嫁与了并非良人的自己,昔日的皓腕凝雪白白辜负成了今时的枯骨如柴,可悲可叹。暗自叹息一番,司马师暂且放下了心中猜疑,先替她披上了狐裘才弯腰将她搀下了地,“小心。”

挽着他的胳膊出了房门,又慢慢走到院中的石凳边,夏侯徽只伸手拂去了凳上积雪,就被冻得缩回了手。往手心呵了口气,她对已经坐定的司马师道:“真冷啊,我去烫壶酒来。”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夏侯徽便踩着积雪往后厨去了。

司马师不是没有发觉事态的反常,可他并不清楚要如何拒绝夏侯徽的每一个要求。定定望着她的背影,司马师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夏侯徽带着一名端着酒具的侍女返回了院中。在司马师对面坐下,她让侍女摆好酒具后就将其摒退了。雪后的院落分外宁谧,酒水倾倒的声音叮咚有如清泉,起手替司马师和自己斟上酒,夏侯徽把着酒樽安安静静地看了对面的人许久,轻声道:“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盯着盛满酒水,映着自己和苍穹的酒樽,司马师迟迟不见动作,直到夏侯徽掩袖现行饮下一杯,他才端起了酒樽,“媛容……”

“子元。”难得去打断别人的话,夏侯徽歉意地笑笑,“我不想再这样捱着了。”

紧抿着嘴唇,司马师心中掠过浓烈的不安,连握着酒樽的手都不自觉的收紧起来,但长久的自制让他依然表现得不动声色。

稍稍转开身子,不再面对司马师,夏侯徽举目望向又开始有细雪飘零的天空,“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必疑心提防于我。你我,一别,两安。”

细碎的雪花不断落进司马师面前的酒樽里,带起极其细小的涟漪,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丝丝悲悯般的哀伤,“媛容。”他又一次唤了结发之妻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更显悲凉,“对我司马氏,我容不下分毫隐患。”

“啪嗒——”发乌的鲜血顺着夏侯徽姣好的下巴滴落到雪地上,异常的触目。她仰起的头渐渐低垂,仿佛在应和司马师的话,莫名的讽刺与哀婉。

在石凳上静坐良久,司马师到底没有喝下夏侯徽为自己斟的最后一樽酒。

恢复到了如常的清冷面目,他起身走到夏侯徽面前,仔细地替她擦去唇边蜿蜒的血迹,而后抱起她走回了房中。重新把夏侯徽在榻上安置好,司马师独自走到院中,叫来了自己的仆从,“去告诉父亲,夫人她……”回首望着卧房的窗口顿了片刻,他长叹一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疾笃,病殁。”

闻言,仆从万分惊诧地偷眼看了看司马师,却见他神情恍惚,眼里似有波光转过。躬声答了声“诺”,仆从便匆忙往院外跑去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司马师回身望向空余酒具的石案,心中的诸多情绪更是起起落落。走到石凳边蹲身用一捧雪盖住那一小滩血迹,他复又站起身想把酒具收好,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弄得脚底一个踉跄。

“阿兄。”肩上及时传来一道搀扶自己的力量,司马师知道,那是他最信任的胞弟,“小心啊。”

回头对上他仿佛镀有晴光的含笑眉眼,司马师抬手覆上自己的双眼,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靠住,“别动。”

49心病

安静的大厅里传来一声陶器与木案轻轻磕碰的脆响,司马懿把茶盏搁好在几案上,沉叹一声道:“子元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偏过头看了眼旁边垂眸而立、面无表情的兄长,司马昭草草行了个告退礼便随同众人往屋外退去,在转身经过司马师身边时,他有意无意地让两人的肩膀撞了一下,看到司马师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他方才安心地走了出去。

对于他们兄弟俩的小动作司马懿是一丝不落地看进了眼里,不动声色地等着一干人等离去,他仍是一副默不作声的态势。司马师由于在心里琢磨着要如何应对自己父亲的问话,所以并未分神注意到这太过持久的寂静和他父亲审视的目光。手肘抵上桌案,司马懿单手撑住头饶有兴味地观察起他貌似沉着的样子来,心中暗觉好笑。他的儿子那么年轻而又野心勃勃,却总试图以清冷老成的样子去掩饰住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秘密。似乎不该说是完全的掩饰,而是试探与迷惑。司马师示于人前的谦恭有多明显,他的雄心就有多大,但他太过长于收敛锋芒,偶一露之,也只会令旁人以为是错觉,难以捉摸。

如此作风,自己并不陌生。阖上眼,司马师不无愉悦又不乏烦恼地想,真是令人无奈的感觉啊。

屋内间歇不断地响着刻漏泄水的声音,外面的日头渐高,照进来的光线也愈发强烈起来,被晃到的司马懿动了动眼皮,睁开眼望向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一侧但明显已经停止了思考的司马师,他缓缓开了口,“你就没什么想跟父亲说的?”

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司马师稍一摇头,“没有。”

早就料到他会是这般回话,司马懿丝毫不感意外,指了指身旁的坐席不咸不淡道:“别站着了,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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