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不明白。”边替他按摩伤处,司马昭边百思不得其解道:“你何必去讨这苦吃,还跟跟太初闹掰了。”
“你说呢?”趁着抬起头换气的当口反问了一句,司马师并不作答便重新埋下头。
“我哪儿知道,快讲。”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司马昭手上的工作却是丝毫不敢怠慢。
闷笑两声,司马师瓮声瓮气道:“你好好想想我再告诉你。”
得不到答案,司马昭只好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道:“因为‘浮华案’,你不想再与太初他们有所往来,所以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跟他一刀两断?”
“倒也不是这么个说法,浮华一案他们与我一样,都是皇权与世族斗争抗下的牺牲品,换做是谁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媛容的死超出了我的预料,却意外成了试探外界的一次机会。至于太初,终究不能再共事,还不如撇清关系来得痛快。”不知是不是缺氧的原因,司马师觉得胸口憋闷得直疼,扭脸离开被褥,他侧头贴在枕上吸了口气继续道:“一来,这样可向圣上表明我谨遵教诲,痛改前非的决心;二来,经过媛容一事,夏侯家和我们明里暗里多少会有嫌隙,太初与我断交,势必会引起父亲的重视。”
“那有如何?”歪头望着自己兄长被烛光柔和了轮廓的侧脸,司马昭因思考而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你不也因此而孤立无援了吗?”
“的确。”支起身子,司马师的脸上并没有忧虑之色,相反,甚至有一丝狡黠的笑意。勾手示意司马昭附耳过来,他轻声而缓慢道:“父亲之后,司马氏兴衰荣辱的担子总需有人一肩挑起。我的孤立无援,难道不是司马氏未来的无望?”对上司马昭转正过来的目光,他玩味般地扬扬唇角,“你说,父亲有可能坐视不管吗?”
“应该不会。”与兄长如此近距离的鼻尖相对让司马昭心跳加速,胡乱答了一句,他向后撤了撤身子,站起身避重就轻道:“不过,想跟太初断交就一定要让他打你一顿?”
敏锐地体会到了刚刚那转瞬的尴尬气氛,司马师见他背身到案前开始收拾伤药、药酒便自己坐起身穿戴起了衣物,“这样我和他都能好受一点。”言语间,司马师正好低头整理到腰间玉珏下悬着的流苏,手指一僵,他眼前仿佛闪过了昔日夏侯徽低眉浅笑,为自己挽系衣带的模样。一手握紧玉珏,一手撑住额头,他默然良久才又沉缓深长地道出一句,“也是我欠媛容的。”
把东西放回床头的暗格,司马昭低头望着司马师,眼底映着闪烁摇曳的烛火,温暖如春。不习惯太过严肃的言辞,他伴着他兄长的身边坐下,咧嘴笑道:“从小到大,什么事都跟你一起做,以后也一样。”
即便你千错万错,心机可怖,你都是我唯一的兄长。无论登临绝顶还是永堕深渊,我都没有理由放任你一人面对。
“呵……”怔怔听着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情至深的话,司马师不知是欣慰还是伤怀地笑了一下。举目望向司马昭,他痴看着那除去明光与自己别无他物的眼瞳,终于意识到——
他们,再也没有退路了。
轻叹一声,司马师将握成拳的手在司马昭放在膝上的手背上轻轻撞了下,认命地点点头,“好。”
51疑心
“昔周公辅佐成王,献之以白雉;今司马公以白鹿献朕,岂非忠诚协符,千载同契,俾乂邦象,以永厥邪?”手掌抚过白鹿柔软的毛皮,曹叡缓缓吐出一句赞誉,见代笔的宫人收笔封好了信,他扬扬手示意宫人将信函交给司马懿派来进献珍兽的使者,微微笑道:“你回去转告司马公,他送来的猎物,朕很喜欢。”
“诺。”躬身一揖,使者应声退出了大殿。
使者离开一段时间后,曹叡依然站在笼子前欣赏着那只美丽的白鹿。精致窄小的笼子让白鹿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只能任由曹叡抚摸它的毛皮。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顺滑温暖以及不间断的战栗抖动,曹叡的手一点一点上移到白鹿的颈项上,让那隐藏在毛皮下的生命搏动愈发清晰地在自己掌中扩散。他望着白鹿因恐惧而不断乱踏的蹄,因无处可躲而流露出惊骇乞怜的温驯眼眸,有点满意又有点同情地叹了一声,把手从笼中撤了出来。举目看向身侧几名被自己召来议事的大臣,曹叡笑了笑,道:“此等瑞兽都能被司马公寻来,他果真不同常人。不过……”眸色一暗,他将一卷奏表扔给一名大臣,“朕叫你们来可不是为了看白鹿的。”
诚惶诚恐地接住奏章打开来仔细浏览,有人低声念道:“臣观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异也,宜防鹰……这……”声音戛然而止,诵读奏本的大臣显出些惶恐犹疑之色,望向曹叡的眼里满是为难和询问,“陛下,这……”
无所谓似的摆了下手,曹叡下颌微扬道:“继续念。”
看了看身边一众屏息凝神的同僚,那名大臣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往下读道:“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可选诸王,使君国典兵,往往釭跱,镇抚皇畿,翼亮帝室。”
绕着禁锢白鹿的笼子来回踱步,曹叡单手摸着下巴道:“这是关中侯高老先生病逝前的最后一道上疏,不知诸位爱卿阅后作何感想?”听他们在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半天却始终无人敢站出来直言,曹叡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如朕再给你们看一份上疏。”说完,他冲边上打了个手势,立即有宫人给在场的数位大臣递上了提前誊写好的奏疏。
从宫人手里接过那卷对自己而言并不算陌生的奏章,尚书令陈矫突然觉得有些沉重——早在数年前,他便已经看过这份出自曹植手笔的东西,与今日高堂隆的上疏一样,其中矛头所指之人都再明显不过。内容如此相似的两本奏疏先后被不同的两个人呈上,着实发人警醒,也难怪当今圣上会心生猜忌。终究是躲不过啊……暗自叹息一声,陈矫转而又觉可笑,当年他也对那奏表中暗示的鹰扬之臣满心顾虑,如今竟会忍不住为其嗟叹,当真是讽刺。低头看着奏表,陈矫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第一次见到这份东西的时候。
“置将不良?”轻哂一声,曹叡将手中的上疏扔到一边,重新执起棋子道:“你看朕这四叔,在封地呆了那么多年,还是不懂什么叫安分守己。”审视着棋盘上的布局,他一面寻找落子的地方一面继续道:“说什么周成召毕之辅,宋昌磐石之固,无非就是想让朕再度启用他,让他参政。”凉凉一勾唇角,手起子落,“怎么可能?朕,又不傻。”
“陛下英明。”随口附和了一句,吴质的心思却并不在曹植是否企图参政一事上。现今夏侯尚、曹休、曹真等一众在军中颇具威望的将领死的死,病的病,表中所指不良之将几乎不言而喻,加上前些日子支援御蜀军出师不利的事实,吴质不禁为那位远处战场的老相识捏了把汗。
眼见他把棋子落在了无关痛痒的一处,曹叡费解地挑了下眉,“你在想什么?”
回过神,吴质扫了眼因自己一时走神而呈现败势的棋局,还是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回陛下,臣在想东阿王何以见得‘置将不良’。”
“当然是因为——”拖长声音久久不给出下文,曹叡抬眼看了看吴质好奇的表情,神秘兮兮地一笑,跟着落下一子,“叫吃。”
闻言,吴质才算真正分出了些精力放在棋局上,却见自己的棋子已被围困了大半,当即就赖皮嚷嚷道:“不下了不下了,陛下棋艺日日见长,臣下不过了。”
清楚他是被自己吊起了胃口故而借机耍赖想把话题绕回去,曹叡也不点破,只不动声色地开始收捡棋子,半晌才慢悠悠道:“眼下将兵在外的是司马懿,此次救援曹真抵御蜀军的作战失利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摩挲着手里的棋子,他话锋一转,“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仅凭一战胜败而言将之优劣未免太过武断,四叔还真当朕糊涂啊。”
张了张嘴,吴质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前来通报的宫人打断了,“陛下,陈尚书到了。”
“让他进来。”扭头去看似要起身告退的吴质,曹叡开口阻道:“坐吧,每日例行公事罢了,你把刚才想说的话说完。”
“臣可不想听陈尚书啰嗦。”瞄了眼踏入大殿拿了不少奏疏的陈矫,吴质嘀嘀咕咕的赶紧站起了身,大有说完就要走的架势,“臣是想说,陛下所言极是,司马大将军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
状似赞同地点了下头,曹叡对垂眸走来的陈矫道:“忠正如司马公,可堪担负此等美名吧?”
把手中奏疏呈递到他面前的桌案上,陈矫的视线扫过一旁摊开的奏章,漠然回道:“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
神情一凛,本来准备开溜的吴质收住了步子,瞪着陈矫看了片刻又转过头去看曹叡,只见他的注意力完全在收拾棋盘上,似乎并未因陈矫的话对司马懿产生什么怀疑。棋子被不断扔入棋盒,发出有节奏的清脆撞击声,一下一下,带着莫名的逼仄,而曹叡的样子却有些漫不经心,叫人摸不透彻,“那依你之见,何人可算作社稷之臣?”手上动作顿了一顿,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陈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