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司马懿为何突然这般急于知道蜀军的动向,但所有人都能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翌日天还没亮,被派出的探马斥候就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冲进寨门就大喊道:“报——蜀军全军拔营,正在撤离五丈原。”
司马懿刚刚起床还有些困倦,一听到这个消息登时来了精神,迅速走出帅帐,他追问道:“可知道诸葛孔明是死是生?”
“这……”歪着头想了想,探马回道:“没见到蜀军发丧。”
得到这样不确切的答案,司马懿略有不满地蹙了下眉,但也没多说什么。瞥了眼身旁几名经过长时间压制却还是斗志昂扬的副将,他不禁觉得好笑,抬了抬嘴角,他正色道:“你等速速点兵随老夫前往五丈原追击。”
“诺!”干劲十足地应了声,几员副将向着不同方向的几个校场跑去,不一会儿功夫就清点好了人数,全军出击。
气势汹汹的魏军很快就赶到五丈原一带,远远看到蜀军正井然有序地往斜谷方向撤退,不少将士都开始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来。不同于手下诸将的轻浮好战,司马懿太过了解自己的敌手,对于诸葛亮喜好诱敌深入而歼之的伎俩他再熟悉不过,眼下无从得知诸葛亮的生死,他也就不得不谨慎万分、多加观望。正值思忖之际,却闻蜀军征鼓齐鸣,似有反旗来攻之势。见状,司马懿暗道不好,以为自己中了蜀军的诱敌之计,稳住同样被惊扰到的副将士兵,他急忙下令让全军后撤至安全地域待命。
逡巡等候了许久,司马懿发现蜀军并未真正回马杀来,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正要在派出斥候去查探一二,只听风中隐约传来了发丧的号声,轻锤一下马鞍,司马懿喟然道:“孔明啊孔明”
有反应还算快的将士出言道:“三军发丧,诸葛已死,将军为何还不举兵去追?”
哂笑一声,司马懿淡然道:“还追得上吗?诸葛亮定是料到自己一死,我军必将来袭,才命令手下秘不发丧,迷惑我军。这般苦心遗计令蜀军全身而退,我们姑且认了吧,何况,兵不伐丧嘛。”
敌军不战而退,虽说是打了胜战,可憋了满腔的战意还没抒发出一星半点就又被堵了回去着实叫人郁闷。沉默半晌,又有副将开口道:“就这样白白便宜了他们?”
收回远眺斜谷的视线,司马懿语带调侃道:“兵不血刃而退千军,你等还不满意?心可够大的啊。”见气氛有所回暖,他话锋一转,下令道:“你们去斜谷一带看看有无蜀军遗留下来的木牛流马和诸葛连弩,其余的人跟老夫上五丈原。”
带着大批人马到了五丈原上,司马懿在蜀军废弃的营寨里四处巡行着,挨个看过了诸葛亮遗留下来的营垒排列方式,许久无语。
“将军。”听闻蜀军撤退,郭淮安顿好了北原诸事,便亲自率领一只队伍来援,不想还是来晚了一步。看到司马懿独自站在营寨一角沉思,他上前几步道:“将军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看了眼来人,司马懿抬手朝四周凭空指了一圈,“你看这营垒的排布。”
依言四下打量了一番,郭淮频频点头道:“确实巧妙,嗯,很巧妙。”
与蜀军僵持的日子里,司马懿都不曾在军中找到个像郭淮这样有见识,能说上话的人,再怎么沉默寡言也会觉得无聊。再见得力知心的下属,他不免多说两句,权当数月以来的排遣,“诸葛孔明,天下奇才啊,苍天何薄,可惜了。”
跟在司马懿身侧不急不慢地往前走着,郭淮猛的听他来上这么一句似有一瞬的不解,“将军还真是不同常人。”见司马懿询问般的看向自己,他继续道:“这一仗打得如此艰难还要拜他所赐,将军怎么分毫不见欢喜,反倒一副惋惜不已的样子?”
不甚在意地笑笑,司马懿并不直接回答,“你来时可有听到这里的小儿都在唱什么歌谣?”
“呃。”迟疑了一下,郭淮想他既然问了,八成是已经亲耳听到了,便如实回道:“死诸葛走生仲达。”
“嗯,不错。”低声重复了一遍,司马懿停下脚步问道:“你觉得对吗?”
“啊?”顶头上司问这种话,确是叫人难以回答,郭淮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会被玩死,“不过是些顽童的歌谣。”
“童言无忌,反而不会失真。”重新迈开步子,司马懿又道:“我能料活诸葛,却难料死诸葛,他不是寻常人。”
还是没明白他想说什么,郭淮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接话,“惺惺相惜大抵就是在说将军和他这种情况吧。”
“倒不如说是……感同身受。”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司马懿停了一歇又突然发问,“你可曾听过诸葛北伐前上给刘禅的一封奏表?”
快速地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这些年看过的零七八碎的文章兵法,郭淮反问道:“将军所指可是‘出师表’?”
48饮鸩
诸葛亮在死前虽然替蜀军安排好了完全的撤离方案,但真正撤退时蜀军还是仓促的遗留下了不少东西。司马懿看着来来往往搬着军械不断从自己身边路过的下属,蓦然感到有些恍惚。比起早年他千里奔袭,二十四日擒杀孟达的大开大阖,震动四海,这一场战役是那么的平凡无奇,甚至可以说打的窝囊。但司马懿却觉得,或许自己的一生中再不会有如此精彩而漫长的一仗,巅峰对决的惊险妙处,本非常人所能领会,所以他根本不打算去理会那些流于世人口中的评说。他只是有点落寞而孤寂,那样一个无论从智略还是心境上都可以与自匹敌的对手,失去了,可能真的不会再遇到第二个。那是他在战场上遇到的影子,他们身上相似的气息,眼里相似的决心,总能把他带回到建安,那个满载荣耀煊赫与腥风血雨的年代,以及黄初,那个满是憾恨却一直让他的灵魂不忍离去的年代。他相信,诸葛亮也一样,无数次在战场上的对决中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建安、章武。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原该属于他们和他们先帝共同拼搏的时代,他们奋战得来的胜果也本该是献给此生唯一的君王的礼物。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在一个全新却陌生的时代,不知为谁浴血驱驰。
野鹄的哀鸣从云霄之上传来,司马懿仰头去看,却见晴空一碧如洗,恰似当年。许久没去回应郭淮的话,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微狭道:“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这下可好,他再没什么好怕的了。”低下头不带情绪地笑了两声,司马懿背过手继续朝前走去。他没有诸葛亮那样出口成章的文采,也没有文人品评论句的能力,但对于那张奏表的理解,他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难怪人言道,出师一表,感人肺腑,老夫当真是领略了。”
郭淮并不完全清楚他所说的“领略”代指何意,许是对此役艰难的总结,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抒怀,抑或是别的什么。郭淮只是隐隐觉出了几分沉重,但并不打算深入探寻,他从来都是个称职的下属,慧而不极,故不自伤。斟酌思忖了片刻,他才颇为随意地接道:“大将军好记性,别国臣下的一份奏表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摆摆手,司马懿自嘲般笑道:“老喽,也就记得那么几句发人感慨的话了。”
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与文皇帝的君臣情意是何等深重,郭淮从方才起就从他的言辞中听出了点端倪。迟疑再三,郭淮觉得作为下属,有些话还是应当说出来提醒一下眼前这位能够拔擢自己的人,“细算来,属下读‘出师表’至今已有数年,其间诸句多见遗忘,唯有数字不敢忘怀。”
不失兴趣地一挑眉,司马懿追问道:“说来听听。”
“报先帝而忠陛下。”郭淮的声线平缓,语气亦少有起伏,但正是这样平静的一句话,却足够让司马懿听进心里。
“说得好。”同样平静地给出了一个评价,司马懿没再说话。
慢慢停下脚步,郭淮目送他走进远处的军帐,而后举目望向碧空之上。抬手挡住太阳投下的刺目光束,郭淮站在原地久久无语,长风在他的周身涤荡不息,仿佛某种苍凉的感慨。
“郭将军,大将军有令,不日将率大队人马班师洛阳命复命,西北诸事暂且交由您督办。”前来传话的正是司马懿的贴身侍卫。
回头看向来人,郭淮露出了个稍微有些惊讶的表情,但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我知道了,还请转告大将军,让他放心,属下定当继续驻扎此地,以防蜀军再度入寇。”
秋风渐起,有凋零颓靡的稻花香飘来,裹杂着久违的祥和,但无人知晓,这样的宁静又能持续多久。
司马懿率领一众部下回到洛阳城时已经入冬了,农闲时节,城里走动的人群都少了许多,显得格外清净,但宫里却是热闹非凡。对于此次成功抵御蜀汉入侵的结果,曹叡显然很满意,毫不犹豫地给所有参战将领论功行赏,其中受赏荣极者自然非司马懿莫属——官迁太尉。曹魏一朝本以大司马一职为军衔之至,然曹仁、曹休和曹真均于任职后不久陨殁身故,无法不叫人心生忌讳,因此该职早已成为虚设之位,而太尉则顺理成章的变为了天子手下掌握军统大权的最高职位。不二的殊荣,反而更让司马懿难以自安。跪谢皇恩之后,他突然想要好好看一看那高堂明坐的当朝天子,可抬头望去就只看到挡在曹叡面前的珠玉冕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