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电话来了又来,实在敷衍不了,我才拖着身体到公司去。
这天下午大家都半闲着,因为有个领导过生日,晚上要请客吃饭。一大群人坐在宽敞的包厢里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我却止不住地冒冷汗,胸口闷得舌根发麻,吐字都困难,敬酒时手指不听使唤地发抖。身体像是一道堤坝,深处有腥黑的水升上来,逐渐漫过堤坝,少许已经淌到另一面去了。
我揩掉掌心的湿汗,跟领导说不太舒服,想先回去,失陪了。
兴头上听到这种话,无论是谁都会大感扫兴,但又不好发作,他只能说注意身体云云,挥手将我放了回去。
我简直千恩万谢,一出包厢就直奔洗手间,在隔间里干呕了半天,咳得眼前全是五颜六色的光斑。
夜里吃了安眠药,仍旧失眠,我拉开窗帘,夜色是乱葬岗上那种死气沉沉的黑色,很多不该有的可怕念头尖啸着掠过,我打了个寒噤,摸到手机给孟潜声打电话。
响了两声,我意识到现在正是深夜,立刻挂掉,但没过一会儿他就打了回来。
我刚“喂”了声,他就问:“怎么还没睡?”
“我不想干这个工作了,觉得很累”,或者是“我觉得不舒服,什么都没意思”,这都是我想说的话。但转念又想到这些话听了只会让人心烦,还没说出口,已大感对他不起,于是说:“我想你。”
他那头道:“再有几天就回来了。睡去吧,明天还上班。”
“是不是吵你休息了?”我听他声音疲倦,觉得自己这样任性使气实在该死,不敢再多说什么。他似乎叹了口气:“我还没睡,在写明天用的东西。”
我说好吧,晚安。
他草草应了一声,就收了线。
整间屋子里,只能听见我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生灵。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缩越小,小成了一粒沙,空气不经意地翻个身,沙粒就被碾成齑粉。
“她感到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帘子,横着一道屏障,她第一次发觉,既然是两个人,就永远不能从心底里,从灵魂深处达到相互了解,他们可以并肩同行,有时拥抱在一起,但并非真正的合而为一,所以我们每个人的精神生活会永远是感到孤独的。”
《一生》里的那段话浮出来,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夏天的下午。我不知道是回忆还是梦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一生》的内容在第八章。开头几章有几个小细节对不上,稍微修了一下。
第52章
徐苗和冯艳玲的婚礼定在年后开春的一个周末。
幸好此前的半个月孟潜声都在出差,我才能放心大胆地把安眠药摆床头柜上按时吃,偷来半个月的安心觉,镜子里总算照出个人样了。
他俩的婚事也算得上一波三折。徐苗父母一直反对小县城出身的冯艳玲,但经不住宝贝儿子软磨硬泡,才松口答应,房子可以自家出,但车一定要冯家准备好。人还没过门,两家先结了怨。赶巧冯艳玲在这节骨眼儿上怀了孕,两边长辈同时哑火,才顺顺当当领了证。
婚宴定在一家中档酒店,不铺张,也不丢面子。孟潜声跟我在路上吵了几句嘴,迟到了一会儿,一进宴厅就被音响里司仪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揉耳朵。
冯艳玲的亲戚举家赶来,尽都穿红戴绿,格外打眼。关庭四下东张西望,看见我们眼睛一亮,连连打手势。我在她预先留好的位置上坐下,左右一看,问:“你家杜勋没来?”
她摇了摇头,笑嘻嘻地招呼孟潜声:“孟潜声又帅了不少呀!”
孟潜声眉间这才浮出点笑意:“就你嘴甜。”
这话仿佛意有所指,我不舒服地一皱眉头,偏头瞥他,他并没有看我。
婚礼很俗气,也很热闹。俗套与热闹都是真心实意,大剌剌地摆在眼前,任由人们暗地嘲笑,同时也教人们羡妒得红了眼。
酒过三巡,来客们都放开了,没喝酒的也跟着面红耳热。我跟孟潜声不知道怎么和好的,或许因为他顺手帮我挡了一杯酒。徐苗非要跟我们喝,灌得我有点上头,什么时候走出去的也不知道,只记得后来跟孟潜声躲在黑漆漆的应急楼梯间接吻,墙角绿幽幽的紧急通道标志像深山里一点磷火。
手机在口袋里大震不止,他替我掏出来,屏幕上显示关庭的名字,按下接通键,他还轻轻咬着我的下唇,舌尖又伸进来软绵绵地舔了一下上颚,刺激得我腿都软了,这才分开一点距离,容手机插进来。我一只手揽着他,电话里传来关庭放肆的笑声,大声问:“你们俩跑哪去了?快回来照相!”
本地的婚礼习俗是吃两顿,晚上又来一场,没了中午仪式的拘谨,放开手脚,直闹到夜里。徐苗小两口忙着给外地来的亲戚朋友订酒店,我们道别后,自己在另一家酒店开了间房。房间可以俯瞰河景,两岸斑驳陆离的光线一股脑儿倾进水里,河水也染上脂浓粉腻的艳色。
我半躺在软沙发上接连不停地抽烟,直到孟潜声从我嘴边夺走:“别抽了,一屋子的烟味。你烟瘾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我抬头吐尽最后一口烟,瘫在沙发上仰视他,说不出话。
饱满高涨的情绪仿佛被一整天的喜庆热闹吸尽凿空,我清楚地感觉到那种乌沉沉潮水样的情绪再次从脏腑深处漫出来,淹过肋骨,没过喉结,最后将我整个人都泡在里面,等着我泡软发胀,一点一点地腐朽烂掉。
我像戴了副口枷,永远没法张嘴告诉他。
他别过身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我听见自己喃喃道:“孟潜声,我头疼。”
他闻声又转向我,笑道:“谁让你喝那么多?”朝我伸手,“坐过来,我给你揉。”
我撑起身子,手臂里的骨头被抽走了似的,肌肉一直发抖,他轻轻拉了一把,我顺势倒过去,压在他半边肩膀上,再也不动了。他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温热的手指探进我头发里,慢慢地按着头皮。
房间里出奇得安静,这气氛让我难受极了,胸上镇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胸骨全都要碎了。我想说点什么,嗓子里又发不出声音,一座五指山压在舌头上,动弹不得。这感觉太过绝望,鼻腔里开始分泌刺痛的酸气,眼眶也熏得酸热,我几乎要落泪,又怕被他看出端倪,万分小心地吸了吸鼻子,实在受不住了,眼见眼泪就要滚出眼眶,当即坐起来,反身抱住他。
手臂突然涌出无尽的力气,我毫不吝惜地全使出来,勒得自己的骨头都嚷疼。
孟潜声被闹个措手不及,问道:“怎么了?”
“孟潜声。”
“你轻点儿,想勒死我?”他在我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干什么?”
“孟潜声,”我思索良久,忍着满心的胆怯,才慢慢说出来,“我真希望我一辈子都这么喜欢你。”
他像是笑了,吐息温柔地吹在我耳后的皮肤上。过了好一阵,才回答说:“嗯,我也是。”
两滴水砸在他西装的后肩上,发出响亮的啪嗒声。那声势吓了我一跳,好在没有别人听见。
接到辞呈的领导似乎比我还松了口气,也算皆大欢喜。
写东西现在对我来说实在有些吃力,大脑长时间紧张思考会加剧那顽固的头疼;头疼一厉害,夜里睡觉更成问题,白天起床跟着头晕眼花,浑身酸疼,俨然成了恶性循环。加上我请假频繁,同事间无意的半句玩笑和上司的一个冷眼都能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重播,折磨我几天几夜。
公司的体检报告清楚地显示我身体没有问题,只是体重偏轻。这是意料之中,因为我已经好几个月没什么食欲,每回上秤都在掉肉,有时我自己都觉得是靠烟酒和安眠药吊命。
刚走出领导办公室,关庭的短信争先恐后地挤进收件箱,说是庆祝她和她爸努力挣钱,终于还清了烂账,如今无债一身轻,请我吃饭庆祝。
晚上见到人,她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儿明显不少。我俩见面就天南海北一顿吹,饭后意犹未尽,又跑到酒吧去,我懒在椅子上抽烟,关庭忽然说:“我和杜勋分手了。”
这话如临头一棒,我愣愣道:“你不是准备打算跟他结婚的吗?”
关庭也从自己包里摸出烟点上,吐了一口烟雾:“也算好事儿吧,趁早发现不合适,及时止损。”
“哪里不好了?”我问。
“怎么说呢,我俩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吧。”她皱起眉头,“他想回家当公务员,稳定清闲,他个人追求,我没意见;但是他想让我也找个差不多的工作,这样能顾家,以后能看孩子。我没答应。”
我笑道:“让你在家?”
她也笑,弹了弹烟灰:“杜勋这人单纯,没那么多心思,总觉得我在外面累,怕我吃苦。想当初他假装喝醉了,才敢偷偷问我在他前面谈了几个。”
我问:“你说几个?”
“我说就一个。”
我大笑:“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打对折也该有两个半。”
关庭笑出了眼泪,指间的烟灰跟着抖落,好一阵才慢慢收住,用纸巾摁了摁眼角,说道:“他比较传统吧,觉得就应该靠男人,打拼不是女人的事儿。我呢,从小跟着我爸,不吃男人宠着养着那一套,我爸总说利益对等才能长久,其实挺有道理的。爱的前提是尊重,没有对等的地位怎么来的尊重?要么物质上平起平坐,要么精神上独立平等。我不在乎他给我买三块钱的包子还是三万块的首饰,我只要他问一句‘你想做什么’。”她按灭了烟,“但他总觉得我是在嫌他挣钱少。讲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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