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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完结+番外 (戴林间)


  偶尔我会想到他外面的那个女人,想到那年在医院里见到她的场景。也许他对她尚且有一点真心,而我妈什么都没有。
  我笃信自己和孟潜声跟他们不一样。
  没人能体会我有多喜欢孟潜声。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人看,这一团怯懦的肉,怎样为了他的名字滚烫得叫人拿不住。
  现在不了。
  我再也不想为了地上的一截烟灰、一件衣服或者一次失约而大动肝火,为这些费尽了口舌,以致于看着对方的眼睛说一句“我爱你”都力不从心。这感情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只是个老蚌,一粒沙子就能让它疼得死去活来。
  还不如就这么沉默下去,起码在沉默里我们尚且相爱。
  突然亮起的声控灯刺得我睁不开眼。好长时间过去,我才慢慢缓过劲,放下挡在额前的手,眉头展开,眉心那块地方已经皱得发酸。
  孟潜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带钥匙?”
  我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睡着了,人还迷迷瞪瞪的,点了下头,脑袋好像跟着动了,又好像没有。我按在门上想站起来,手指找不到用力的地方,他俯身架住我的胳膊扶起来,起身时我闻到隐约的香气,被体温烘热的香水的残香,像火炉边一个缱绻的梦。
  见我站稳了,他才摸钥匙,眉头紧蹙:“又喝酒了?”
  听他似要发作,我怕挨骂,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不敢应得太响亮,只含在鼻子里打了个转。
  他抿唇瞥了我一眼,没再说话,打开门进去。我紧跟其后,窥着他的脸色,试探道:“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按亮客厅的灯。我追补道:“我知道错了。”
  孟潜声这才转头望向我,看了好一会儿,像从来没见过我长什么样,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心都紧了。
  他径自走进卧室,之后一张大毛巾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蒙在我头上:“洗澡去。我去铺床。”
  我买彩票从不中奖,这大概全因为一个孟潜声,把运气都花尽了。
  年关冷得人一张嘴就要冻掉舌头,偏偏不下雪,天整天整天地阴着,翻卷着昏黯的黄色,像拍打一块旧毯子,空气里腾起脏臭暗黄的灰尘。
  我没胆子回家送死,大年二十九早上,去姑姑家坐了半天。她像是又老了些,连连心疼地说我瘦了。我见她神色如常,暗中松了口气,我爸那般爱好面子,绝不至于将我这个不孝子的烂事昭告天下。
  我旁敲侧击地问爸妈的近况,她皱起眉头笑:“你反倒来问我!”不待我答,又问,“你是不是跟你爸妈吵架了?”
  我眼皮一跳,模棱两可地扯了几句不相关的话敷衍。临走时她送到门口,我瞥见五斗橱上摆了个相框,里面夹着张黑白合影,赫然是我在她旧书里翻出的那张。她留意到我的目光,说:“你姨姥爷前两个月过世了。”
  我一时语塞。她拍了拍我的手,说:“别怄你爸妈的气。人一辈子不如意的事情多得数不清,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对上她的眼睛,隐约感到她什么都知道。
  孟潜声很晚回到酒店,他从走廊里出来,我正在露台上顶着冬风抽烟,笑说还以为你回家过年不回来了。
  他说他爷爷住院,在医院多留了一会儿。
  我问老爷子身体怎么样,他从我怀里摸出烟,拈了一支在指间,只说,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这话叫我接不上,沉默地抖了抖烟灰。打火机在他手里按得啪啪作响,却怎么也打不着火,眼见他眉头不耐地往中间一蹙,我正准备让他管前台再要一个,他忽然衔着烟凑到我面前,烟头抵在我叼着的烟头上,白烟袅媚地升向半空,他浅浅吸了一口,烟头上立马燃亮细细碎碎的橘红的星光。
  我看他的目光一定贪婪得肆无忌惮,他倒很坦然地接受了,唇上的烟气拂到我脸上还残留着余温,像看得见的呼吸。我扔掉烟头,一口烟恶作剧地全吹到他脸上,他这才往后拉开距离,靠定身旁的雕花栏杆。
  孟潜声说本来今晚上准备陪床不回来的,但被他爸硬赶了走。这句说完,他就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抽烟。
  我也什么都没说。提起家里人,我们惯常这样。
  年三十街上商户紧闭,只能在酒店里吃饭,寥寥三两桌食客,都吃得心不在焉。人数稀少,反衬得顶上的水晶吊灯大得不可思议,如同一个浩瀚的星团。服务生偶尔开门进出,顺风飘来春节联欢晚会独有的喜气洋洋的笑声,远得不真切。
  除夕夜几乎谁也别想能安心睡觉。孟潜声坐在床头看书,我背向他卧着,并无多少睡意,闭眼久了,眼皮也乏累,索性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光影朦胧的房间。我的失眠全靠背着孟潜声吃安眠药解决,想到这几天跟他朝夕相对,就没有带,此时我像个毒瘾犯了的瘾君子,只想到“安眠药”三个字和药效带来的昏昏沉沉的晕眩感,心尖就一抽一抽地痒,神经跟着发出渴求的颤栗。
  暖气落在身上,是一整块滚烫的玻璃板,干热的空气则是无数根烧得通红的针。窗户没有闭紧,留了一条窄缝通风,此起彼伏的烟火声远在天边,仿佛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连绵战火,浩大声势里自有缤纷的热闹。
  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回来。身在世界边缘的异乡人之感从未像现在这样穷凶极恶地扼住喉咙,看不见的四面八方同时射来千万支毒箭般的视线,使我受到巨大的羞辱。耳畔又有人喁喁低语,半边身子压得生疼,我按了按耳朵,想让那声音消失,随即翻了个身。
  余光里的光亮立刻暗了下去,孟潜声挡住光线,把灯挪到照不到我眼睛的地方,问:“太亮了?”
  “不是。我本来就睡不着。”我半坐起来,瞄见扣在被子上的是一册卡夫卡中短篇选集,他顺手拎过一个厚软的靠垫塞在我脑后。
  “吵得慌。”我说。
  “是啊,过年。”他翻过一页书,纸张刮过棉质的被套,发出粗哑的擦声。
  然后我们便不再讲话了。
  我望着沙发边被灯光映得半亮不亮的桌灯,那灯顶了个富丽的彩色玻璃罩子,勉强能辨出上面有老绿、血红、海蓝各种颜色,反射出似有若无的微光,似好多只窥伺的小鬼眼睛。
  我慢慢感觉到不对。
  身体膨胀起来,吹气球一般,肿得无限大,最后成了团巨大却轻飘飘的肉,这屋子小得根本装不下我。我吃惊地看向自己的手,它还安详地搁在被子上,但我却分明觉得它膨胀得比整张床还要大,我想牵一牵被角,但根本无法做到,就好像是要操纵推土机精准地铲起地面上的一只蚂蚁。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我一下子跌到地心去了。
  大概是睡着之后的梦吧,我想。
  年后好歹下了两场小雪,都是落地即化。从公司大楼的落地窗前俯瞰,更显得街道泥泞,建筑粗野。也许因为过年那几天都在失眠中度过,我最近头疼得频繁,记忆力也差得多,人成了把懒骨头,只想恹恹地躺着,一下午也不过写三行字。
  领导对我的疏懒颇有微词,滔滔不绝地训示了一番,期间我全程盯着地上几何纹样的地毯边缘数数,待他说完,我慢慢地道了句歉,站立和说话累得喘不过气,多的字更是一个也说不出。
  领导青着脸让我出去。
  刚出公司,下起了冻雨,不大,更叫人烦。路过一家生意红火的西点房,玻璃门紧闭,甜食的暖香还是渗出来,灯光通过明净的玻璃在地上投下蜜金的影子。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孩子走出来,小孩儿脸上挂着淡灰的泪痕,双手捧着个巴掌大的兔子点心,说道:“妈妈,你看它的耳朵好长,你看。”
  母亲手里拎着空盒子东张西望,并没有看他:“哎呀,你别玩儿了,要吃快点吃,待会儿掉地上我可不会再给你买了。这么点东西就要二十块,真是抢钱,不买就闹,一点儿都不听话……”
  小孩儿扁扁嘴,没吭声,嘬尖嘴唇,小心地咬掉兔子的半边脸,像在偷吃神坛上的供果。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走进去。油和糖的闷香滚滚而来,收银柜前排满了人,我站到最后,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前头两个穿中学制服的小姑娘讨论买哪个蛋糕。
  店里的暖气太足,排了没一会儿,胸口闷得开始心悸,但我一直忍着。店员小姐笑容甜美地问我要什么,我转头看见冰柜里陈列着的花式蛋糕,忽觉腻得发呕,对上她殷切的目光,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随便指了一个。
  迫不及待地推开大门,外面冰冷的空气汹汹灌入,背上的冷汗才渐渐收住。我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进去,站在原地发了一阵呆,随手把蛋糕盒子放在路边的垃圾桶上。
  孟潜声出差去了,我立马请了几天病假,整天在床上躺着,什么也不做,脑袋沉甸甸的,里面装了十几斤铁,上万个念头出现又死去,沙丁鱼群般聚拢散开,风驰电骋,磷光一闪而逝,最后只剩空空虚无。
  我从没觉得这么累过,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在被时间凌迟,一点一点地裂成碎片。你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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