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公司里的学究们不理会这些子虚乌有的洋节,但手底下的年轻人稀罕,男男女女叫上吃饭,谁都不许缺席,饭后也在一间酒吧里交流感情。喝完酒还不肯散,罗希林跟我懒在卡座沙发里抽烟吹牛。
我烟酒不离手的习惯差不多就是这会儿开始的,赶上头疼的时候,烟也抽得凶,一天两包也不鲜见。
满身烟熏酒气地回到公寓,屋子里还是又冷又黑,洗完澡口渴,我倒水出来一瞄墙上,已经十二点多了。门外传来熟稔的脚步声,我去开门,险些被酒醉后微妙的头重脚轻摔进沙发。
孟潜声站在门口,正低头找钥匙。他意外地抬起头,似乎比我要醉,眼皮上各自飞着一抹桃花色。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他说:“你没睡?”
这还是我们四天后第一次说话。我点了下头,说刚回来。他一进门就被暖气热得脱衣服,西装外套上的烟酒味比我大有过之,仔细辨别,似乎还有几种香水混合后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怪香。我顺手把扔在沙发上的衣服领带都捡起来,放进洗衣篮里,他顺势看过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忽然很想吻他。
想告诉他我很爱他,每天都要盯着手机发呆,看有没有他的电话和短息,想跟他低头认错;又是真的气他,只要回忆起他故意为之的刻薄话,恨不得立刻把人拖到跟前大骂一通。
这念头只在脑子深处转了一转,就掐灭了。下一刻我更觉出这样剖白心迹的可笑,像一只迫不及待把肚皮上的陋疤露给人看,并且希求得到怜悯抚摸的动物。
最后我什么都没说。
我在卧室里坐着,听见客厅里的动静,打开门喊他,说你进来一下。他停顿了片刻,还是进来。在黑暗里摸到他温热的脸时,我真正感到几分迟来的醉意。呼吸想闻地站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你喝醉了?”
人总是欺负酒不会开口说话,便堂而皇之地把什么黑锅都扣在它头上。酒后吐真言,酒后失态,酒后乱性,总之不是人的错,没有酒这坏坯子的勾引,人不可能做出有失妥当的事来。因而即便丢了脸,那也是丢的酒脸,而非人脸。
我不应声,不敢说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没他我就完了”,摸索到他的嘴唇吻了吻,说对不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背,拍得我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我说,你生日。
他笑了一声,说你没诚意,已经过了。
我在这静谧的亲昵里一时失了言语,不知他理解成什么,反倒安慰起我来,仔细地吻。
这就开了个头。
我们俩好像不约而同地找到了言归于好的办法,每次争吵到了难堪的境地,总有一方会记得在床上求和。分歧成千上万,默契的性事却可以瞒天过海;一开口就要剑拔弩张,那就在床上共享短暂没有硝烟的清静,此时的沉默再长,自有款款温存来解释。
不知道这算不算糟蹋了做爱这件快活事。
我跟孟潜声的性事越来越频繁,想说的话却越来越少,后来连四目相对久了,彼此都会不舒服、不自在,旋即各自避开——这时又默契极了。我想看他的眼睛,每回见了,那眼神又无端让我难过,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沟通全托付给了动物式的交媾。
尽兴之后各自睡去,这是最好的情况,谁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一些温柔无边的空话。但并非次次都这么顺利,总有不是睡觉的钟点,那时的氛围就会让人不自在起来。谁都不知道下一句话会不会又打破这难得的清静,谁都珍惜这清静,因此谁都不肯先说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是这样。它就是这样。
有次我躺在枕头上,正想翻身装睡,脑袋突然开始疼起来,并不算疼,但我就是想撞墙。耳朵里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哄诱我,背上的肌肉一抽,我突然坐了起来。
孟潜声立刻看过来:“你干什么?”
我用力按了按一边的太阳穴,想了半天借口:“我……我想抽烟。”
说完我立刻意识到不对。孟潜声知道我抽烟,他偶尔也抽,都在加班或者熬夜的时候,一包能抽大半个月,远没有我烟瘾吓人。我在家都尽量忍着,孟潜声不喜欢家里一股烟味,尤其是卧室和浴室。
这话头挑起得一塌糊涂,我看着他,极力想从他脸上窥见是不是准备呛我。但我们刚对上目光,他就撇过眼帘下床,不一会儿就拿着烟和烟灰缸进来。
我说:“我出去抽。”
他把东西搁到我跟前:“用不着。床单被套本来也要换。”
我全身像被密封了似的憋闷,什么东西在脏腑间乱窜,点烟的时候手都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孟潜声全程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我被他盯着的后脑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趴着,烟灰缸放在枕头上,正好不用看他,半支烟过后,才渐渐不那么难受了。
孟潜声拿过烟自己点了一根,焦苦的气味冲天而起,我转脸看他,隔着雪白的雾,睫毛掩住的半只眼睛像一潭幽水,唇边的焰点是朵橘红的败花。
一月份总是反常地下着绵绵细细的雨,我心里厌烦,夜里听着这冤孽的雨声,将我变成一头躁兽,在雨里淋湿了每一根毛发。四姨太颂莲总被阴雨天唤起旺盛的性欲,我想是因为黏湿的雨类似人的体液的缘故。夜色极酽,我全无睡意,摸到身边的人,伸进他衣服里。
孟潜声没有起床气,被我吻得彻底清醒了也不发火,按住我的头,只是问:“怎么了?”
我浑身被火烧得骨头疼,急切地咬着他的耳朵尖,含混道:“我想做。”
雨声叫我讨厌,但只有它足够无聊也足够漫长,往往是我在孤独的后半夜里唯一的消遣。
什么都有征兆。
广告牌在风里摇摇欲坠,老人歪歪斜斜地向墙走去,远处的风刮得另一条街的行道树飒飒乱响,马路上的汽车风驰电掣。公司里开会写稿子,领导明里暗里地提点要听话,别总顶牛;我没力气再跟孟潜声吵架,但这张嘴总是不合心意地犯贱,夜里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白天变着法儿地请假,不想见任何人。
什么都没有征兆。
广告牌猝然倒落,老人跌倒发出惨叫,突然坏掉的红绿灯,一阵大风吹起了寒冬腊月里仍衣着单薄的姑娘的艳红裙子。孟潜声站在街对面等我,马路上的车都横冲直撞,踩足了油门,谁都不肯让人过去,行人立在红绿疯狂变换的交通灯底下骂骂咧咧,我忽然发觉孟潜声好看极了,一辆血红的轿车疯驰过来,我直接冲了上去。
刹车声撕得马路生疼,像一根铁钉扎进耳道深处,半条街上的人都被攫住了目光。司机探出头来,骂得额角青筋暴起,脸皮全都涨成猪肝红。孟潜声面色丕变,几步跨上前,在街沿下一把拽住我:“何遇君,你他妈疯了?”
血液烧得我全身滚烫,甚至逼出了零星汗意。这话简直像在虚空里开出一朵花,我实在忍不住,最后还是笑出来:“你这么怕我死啊?”
孟潜声的手冷得不像活人,两只漂亮的眼珠死死盯着我,脸色难看至极,已然气得说不出话。
我不笑了。
知道他爱我是一瞬间的事,想死也是一瞬间的事,世界一瞬间光芒万丈,如同黄金城池;冲动的潮水滚滚退去,这个世界又蜷回了那个灰败破烂的壳子里,我也还是那个心灰意懒的残次品。
大风过境后,密云四来,我该像过期的废报纸一样,被卷起来扔掉。
孟潜声还死死攥着我,我拿目光在他脸上贴了一贴,揽住他的后颈子吻上去。
我摸到他的背脊瞬间僵直,像足了一块冷冰冰的铁板。
作者有话说:
良心长更,周末福利。四姨太颂莲的内容详见《妻妾成群》。
第51章
买完春节回家的火车票,孟潜声还专门打电话订了几天的酒店。
为我那天差点在路中间被车撞死的事儿,向来好性儿的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了一场脾气,唬得我大气都不敢出,第二天下班也不敢回家,跟罗希林摸进酒吧偷嘴。
罗希林似乎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唯独好嘴上那两口。政大许多相识的同学听闻我是同性恋的传言后,也不问真假,纷纷退避三舍;他倒像个没事人,公司里见了还笑脸相迎。要说他不知情,我决计不信,只能说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够聪明。
礼拜五罗希林又把我约去了酒吧,一定要把我请的那顿酒请回来。不知道领导下午跟他说了什么好消息,他虽极力掩饰,得意还是从脸上的细微处泄露无遗。他态度坚决,我也不好强硬拒绝,等到互相搀着醉醺醺地走出来,又已是九十点钟光景。
立在门口,我先抬手闻了闻外套,才想起掏钥匙。摸遍上下口袋,我确定自己是真的没带,只好夹起尾巴轻轻敲了敲门。
将近十点钟,孟潜声还没有回来。他今天又加班?我搔了搔头,丝毫没有印象。拿起电话,确实没有短信,号码在拨号屏幕上输了又删,最后也没打出去。
孟潜声又该烦了,我真是不想烦他。
一段感情的惨淡收场,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东西,物质矛盾,观念不和,取向相悖……总之都该是伤筋动骨的问题。譬如我爸,念的书多,中意的一直是温慧的知识女性,但只为了我妈从家里偷拿出来的一笔钱和一张去外地的车票,他就把自己牲口似的卖了出去。他早年偷藏着中学一位女同学的半身小相,女同学后来举家迁往外国,对他这个同窗并不深有印象,这件事从此沦为我妈的笑柄,作为我爸是典型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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