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粲自小门溜进了嘉勇公府,有下人领着进了书房,才有小厮打帘子让进去,就听见嘉勇公抱怨道:“你这猴儿又作什么妖,好好的送礼,却不走正门,”
嘉勇公年过四旬,长了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鼻直口阔,目含威仪,绪了一把墨黑的胡须,如今虽未着甲,依旧显得威风凛凛。他扳起脸来吼上一嗓子,千军万马也要抖上一抖,偏林粲不怕他。嘻皮笑脸的说道:“我如今正闭门谢客,不好露面,为图看你一遭,让那起子人瞧见我出了门,少不得又来府里烦我。”
嘉勇公问:“为何要闭门谢客,莫不是你闯祸了,皇上罚你的?”
林粲坐在嘉勇公对面,胳膊肘搭在小炕几上,翘着腿晃着身子,一副逍遥自在的作派,他说:“我没闯祸,到确是皇上罚的,上个月给朱先生作寿,皇上当众叫了我一声师弟,你想想,这还了得,京里边那起子眉眼高低的权贵们,能放过我吗?这些日子,攀亲的、巴结的、打探消息的都快把我府上的门槛踩烂了,我是不胜其烦,才以备考春闱为由闭门谢客的。”
嘉,“朱先生身体还好?”
林,“多谢惦记着,他老人家身体到还硬朗,办完寿宴以后就快到年了,因此也没回乡下去,今年就打算在城里边过年,等开春暖和了,再回乡下去。”
嘉勇公从身边的博古架上拿下一个锦盒交给林粲:“朱先生做寿的时候,我没赶上,这寿礼现在补上。我这几日不便出门,烦你给朱先生带过去,就说等我家里的事料理清楚了,我必定登门拜访。”
林粲谢了,把锦盒展开一瞧,却是一幅有些发黄的草书千字文,笔法温润秀劲,稳重老成,法度谨严而意态生动。虽无雄浑的气势,却具晋唐书法的风致。
林粲禁不住感叹:“好字,好字,”
嘉勇公一笑,道“这是旁人送的,我也看不出个好歹,就借花献佛了。”
林粲对此物爱不释手,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揣摩,半晌才抬起头,面露喜色的对嘉勇公说道:“此物确实是真迹无疑,这宣纸能留存到现在颇为不易。”
嘉勇公抚须笑道:“铣儿看过,也说是真迹,”
林粲知道嘉勇公口中的铣儿是指嘉勇公的儿子,世子曾铣,心里暗笑,曾铣那个愣头小子能看出什么来,于是问道:“哦,那大侄子是怎么说的。”
嘉勇公与林粲相好,两个人兄弟相称,林粲在曾铣面前一向以叔叔自居,
嘉勇公也不以为意,他说:“铣儿说这是宋代米芾的字,距现在好几百年了。”
林粲差点笑喷了茶,心说这大侄子真是活宝,常常做彩衣娱亲之乐,真该好好赏他。
嘉勇公瞧出来了,于是问道:“怎么铣儿说得不对?”
林粲说:“米芾的字千金不换,谁若得着了,必是爱如珍宝,哪能这么轻易就给了你,这幅字虽也是古物,却与宋朝相去甚远,这是前朝文人文征明所书草书千字文,据说文征明一共写成了四体千字文流传于世,如今,你得了其中一篇,已是难得。”
嘉勇公叹气:“我的铣儿就不是读书的料!”
林粲说:“将军何必觅吴钩,沙场直封万户侯。”
嘉勇公有些疑惑:“有这首诗吗?我怎么没听过。”
林:“本来没有,是我自己改的。”
……
两个人隔着炕桌,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绷了一会,到底忍不住,都开怀大笑起来。
嘉勇公笑道:“怨不得皇上叫你猴儿,你到真是个猴儿作派,我这几天正烦得要命,与你说笑几句,到也痛快。”
林,“你刚刚加官进爵,可有什么好烦的,难不成讨了小老婆回来,嫂子不依。”
嘉勇公道:“莫要胡说,我与你不同,我烦恼的是正经事,”话才说一半就住了,把屋里的小厮统统打发了,才接着说:“前个儿陛见的时候,皇上与我密议,要我接了京营节度使的职,你替我参详参详,这是怎么个意思。”
林粲猴精猴精的,眼珠转了两转,便参透了,他说:“怕是皇上要对老亲贵们动手了。”
嘉勇公摇头,表示听不懂,林粲知他素有些憨性儿,就解释道:“你是个武将,京营节度使是做什么的,你总知道吧。”
嘉勇公点头,“京中二品武将,节制京里三大营火器营、健锐营、步兵营,手握兵权拱卫京畿。”
林,“是了,拱卫京畿,掌着兵马大权,京里边连皇上带亲贵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掌在京营节度使的手中。”
嘉勇公笑道:“你又胡说了,哪就到了这步田地,如今天下呈平日久,只边境上偶尔出个肖小之徒,京里边哪至如此,连废太子的儿子理亲王都乖乖地给皇上磕头呢,还有谁敢作乱?”
林,“虽不至作乱,但京里边的兵马必要抓在自己人手里才安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枕,”又问,“你可知原本京营节度使是何人?”
嘉:“王子腾王大人。”
林,“那你也该知道,王子腾出自金陵王家,他们家与荣国公贾家、忠靖侯史家、皇商薛家并江南织造甄家,都是从金陵发际起来的一窝子人,这帮人同气连枝相互攀扯,这一、二十年里做了不少恶,皇上早有心收拾他们,只是这几家子人互为姻亲,盘根错节的搅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具损,动了一家,其他几家必全力相救,一旦闹起来,事情牵扯太大,没有万全之策是不能轻易动手的。这个王子腾,身居二品京中武职,又掌着京营,是这几家人里的领头人物,也是这起子人里官职最高,实权最重的人,他一日掌着京营,皇上就一日不可对四大家子动手,一旦,他交了兵权,皇上就要拿起屠刀了。”
嘉勇公沉思半晌,说道:“若说那几家人做的事,原也该收拾,头一个就是江南甄家,他们家把持江南织造局有二十年了,不知贪墨了多少。连我在军中都被甄家人坑了一遭,这回皇上犒赏三军,赏下来的绸缎均是出自甄家之手,一匹布少了十六尺,我手下军需官去找他们理论,他们却说这是朝庭规定的火耗,哼!他们当这世人都是傻子呢!”
林粲冷笑道:“官场上的人都说,银子过手若是不贪,那是损阴德的事,但像甄家这个贪法,还真少见。一匹布总共才四十尺,若是旁人,贪个一成、两成的罢了,独他们家胆大,竟贪了四成,这要是不管,再过几年,敢和皇家对半分帐了。”
嘉勇公又说,“这几家确实可恨,但未曾听人说过王大人的坏话,王家的人也安份,况且,我在军中常听人说王大人治军有方礼贤下士,皇上要罢了他的官,怕是人心不服。”
林粲摆摆手,“确也未必是罢官,皇上只想要他手中的军权,手段多得是。你不必操心这许多,只依着皇上的意思,收了军权便可。说起来,这位王大人也算是个能臣,多年来也无甚大错,到底出身不好,皇上对他总不能放心的。”
嘉勇公叹气:“带兵打仗,我不怕,一说当官,我就为难,尤其这京官,都说是京官难当,京里边权贵众多,一不留神就得罪人,我听了一个笑话,说是前门楼子的牌匾被风吹下来,砸死了十个人,其中有九个是当官的,还有一个是当官的亲戚,你说,这京里还能呆吗?我本是一介武夫,皇上非要把我搁在京里,与一帮子文臣斗心眼,这可怎么好?这几天愁得我心力交瘁,胡子都掉了好几根,我怕我不是那块料,耽误了皇上的差事,要不然,你去和皇上说说,换别人干吧。”
林粲知道曾泰的脾气,他是个武将又素有些憨性儿,最不喜欢参与官场争斗,若是旁的事,林粲必依了他,但京营兵权的事,事关重大,断不可更改。皇上既派了他的差事,必是已经有所布置,这个时候若曾泰推辞不干,等于给皇上来个釜底抽薪,林粲绝不容他坏了皇帝的筹划。
于是,林粲说:“别人,谁呀?你提一个我听听,”
嘉勇公低头不语,
林粲说:“满朝的武将里,还有比你跟皇上更亲近的人吗?你媳妇、我嫂子、一品诰封、世袭嘉勇公夫人,那是皇后的娘家堂姐,你跟皇上是一担挑的关系,只有你掌了京里的兵马,皇上才能睡个安稳觉。皇上让你做这个京营节度使,是把祖宗基业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他这样信任你,你好意思推辞吗?再说了,皇上身边可用的人本来就少,你还躲!难不成叫皇上自己管去!”
嘉勇公无耐地叹息,闷闷地说:“我早料到你和皇上是一伙的。”
嘉勇公常常这么说,以往林粲听着就听了,没觉出什么,如今听了,似乎有些脸上发烫,连忙叉开话题,他说:“我那个大侄子呢,他如今升了官,怎么不来给我磕头报喜!”
嘉勇公说:“这大侄子的辈份,你在我面前说说到也罢了,可别总当着铣儿的面说这个,他比你还大一岁呢,哪里肯叫你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