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一愣,面部扭曲,抽了抽嘴角,打着商量道:“这段时间,滇都战况紧急,频有大臣进宫商事,脸上若不好看不好交代……”
“唔,吴良辅来宣旨时,说的是最近并无政事商议。”
顺治顿觉像一口吞了个鹌鹑蛋,被噎得实在。
“九哥也不用太过担心,弟弟近些年疏于武学,自然比不过九哥,还得请你手下留情才是。”博果尔笑得一脸和煦道。
第二颗鹌鹑蛋又被强行吞咽下,差点把顺治哽噎地翻过去。
顺治揉了揉额头,走下台阶,见宫门关的严实,道:“小十一尽管出招吧,尽量脸上留情。”
他嘴里这么说,可大脑里一直想着要如何避开身上要害,以致不影响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办公及生活起居。
博果尔满意的颔首,抬手捏握拳头,静谧的空间不时传来骨头清脆的捏响。
站在门口的吴良辅,汗水一滴一滴往下流,尤其每当听到殿内传出物件破碎声、重物倒地声,他就忍不住肩膀一缩,全身一哆嗦,身上跟额头截然相反,生生吓出细薄冷汗。
方久,殿内安静下来,他缩着肩膀,装着木头只盯着殿前的柱子。
门咯吱一响,一只手忽然拍了拍他的背,吴良辅肩膀一抖,转头见出来的是襄亲王,只是对方看起来脸色甚好,额头还冒出层热汗,博果尔甩了甩手,道:“揍人真是个苦力活。吴公公,你说是吧?”
吴良辅顿时跟哑了般,喉咙被堵住似的,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博果尔也没想着他回答,只是好心道:“这天气太热,本王先回府了。吴公公,你也辛苦,进去好好伺候着皇上吧。”
吴公公唯唯诺诺地吱了声,缩着头进了内殿,博果尔心情大好的笑了笑,朝宫门走去。
殿内只能用混乱不堪形容,长灯架倾倒在地,桌椅倒塌一地,案桌上的奏折散落一地,吴良辅慌张地到处张望,终于在御案旁找到瘫靠着桌脚、垂着头的皇上。他猛地扑了上去,大悲大哀地喊道:“皇上,你没事吧?”
“别咋咋呼呼的,朕还没死。”顺治呲的一声骂道,不耐烦的让吴良辅扶他起身,中途还因被碰到无处不青紫的伤体,呲牙咧嘴地咬牙忍下痛呼。
“哎……皇……皇上,你的脸,脸……”吴良辅见到抬头的顺治,差点没直接晕厥过去,这张脸青肿得若不是这人穿着龙袍,怕是谁都认不出来。
“朕长了脸,不用强调。”顺治哪能猜不到自己现在的鬼样子,全身的骨头都给那个死小鬼拆了一遍,脸更是被狠狠扎实的揍了几拳,没毁容就该万幸,“说让我手下留情,自己却连点颜面都不给,明天还要见那些死脑筋的老臣,呲——”他本感到嘴里破皮,想碰触一下,不想碰到脸更是抽痛。
第二日,御前几位重臣目瞪口呆望着僵直坐在宝座上的顺治——没办法,背上也青肿厉害,挨着椅背反而难受。
“有事快奏。”顺治佯作看奏折,嘴里催促道。
“皇上,是不是宫中遭了刺客,如此大事,该悬赏通缉。”一名“死脑筋大臣”先站出来揪住行刺皇上,大不逆灭九族的话题开批。
随后死脑筋大臣二位、三位接二连三复议。
顺治将奏折往桌上重重一甩,虽很想摆冷脸,但面部青肿,且不论看不出表情,更何况稍微有点动作就会扯到伤处。他只得面无表情,冷着声道:“昨夜朕眼盲不小心撞着门,你们去把门的九族找出来,朕马上下旨给诛了。”
众大臣顿时哑口无言,这受伤的理由实在荒诞不经,但皇上如此说,他们又不能反驳,只能眼神怪异,将这个事情略了下去,开始商议正事。
八月暑日渐退,太明湖碧荷连天,湖波之上,一方木舟荡于其间,雅兴斐然。
博果尔坐在底板上背靠船板,被香风吹得熏熏欲睡,木舟稳稳当当地划开莲叶划过,他啄着酒,惬意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荷叶东,鱼戏荷叶西,鱼戏荷叶南……”
“小十一,”站在船尾的人,将手中的木桨丢掷一旁,双手环胸,正色道:“兄友弟恭的道理,先生应该很久之前教授过吧。”
博果尔将酒杯放在矮桌上,手朝前一比,等候赐教的模样,听对方继续说。
“作为兄长的我,已经给你划舟半个时辰,礼善往来,你是否也该回敬一下。”顺治挑着眉眼,严肃提醒道。
博果尔恍若大悟、颇为受教点点头,然后想站起身,却又瘫软躺了回去,叹口气道:“刚刚贪杯多喝了两口,现在似乎有点迷糊,九哥不如歇息下,待我清醒些再回敬哥哥,给你划回岸边。”
顺治见他模样,也不知真假,不由默然也坐了下来,给自己斟杯酒。荷叶遮挡下,日光照射不强,莲香扑鼻,又时有飞蝶蜻蜓点水穿行,别有趣味。
他想,两人能这般斗嘴调侃,当是惜在花好时。
“皇上,承乾宫传来消息,那位卯时前开始阵痛,应是要生了。”早膳后,吴良辅低声垂眼禀报道。
顺治取过帕子擦擦手,又接过茶润了润口,才不冷不淡交代:“有了结果再告诉朕。”他今日要与博果尔对弈,昨日两人势均力敌,较劲了两个时辰未见输赢,还留了一盘残局今日继续。昨夜他辗转反侧,终是想到破对方的一手,只是估摸小十一回去肯定也推敲了半饷,如今比的不是棋艺,而是谁能在乱局中先获得一线生机。
吴良辅早料到是如此结果,只是喏的一声,先去准备等下对弈时要用到的茶点。
日落星稀,顺治将棋子收起,有点惋惜终是和局,博果尔食完晚膳就匆匆回府,怕是想复盘斟酌破局方式。这时,吴良辅急步进屋,见皇上在清理棋局,忙上前接手,被顺治摆摆手拦住。
他这才想起要事,道:“太医局传来消息,承乾宫那位生了位小阿哥,……而那位身体虚弱、又遭遇难产,生产中出现大出血,虽救了回来,怕以后会不长久,”吴良辅偷觑顺治表情,见他面色无异,继续道:“只是小阿哥体质不全,另宗人府请示小皇子的赐名。”
“暂不赐名,你让宗人府去忙别的事,”顺治拿起一颗白子,丢在棋罐中。
吴良辅的心随着棋子落入的清脆声,跟着“噔”地一响,这回他不急不躁地转身,慢悠悠朝承乾宫去,皇上全不上心,他又何必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顺治十四年十月,承乾宫皇贵妃生皇四子,未被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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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恩,打个预防针,不过结局肯定是He。
第五十一章
秋暮晨钟,从京师出城,北上归化城之路是一片苍茫草色,秋风卷过,枯黄的草叶迎风而倒。
“十里相送,终有一别。费扬古敬谢襄亲王知遇之恩。”郊外驿道旁,凉亭内,费扬古斟满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对面的人。
博果尔抬手与他碰杯,两人相对一笑,同喝尽杯中酒。
远方余晖渐现,两人徐步走到那匹拴在树旁的枣红牝马前,博果尔先开了口:“归化城乃安亲王驻兵之地,在他麾下,部众多是精兵良将,可不是好对付的,你可要收收性子。”
他说的轻言淡语,还带着淡笑,费扬古见了反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上次与皇上比试后,他被安亲王拖走,一路被教训回府。安亲王絮叨不止,小小年龄就这般莽撞冲动、不识时务,在皇上心中只怕难当大用,就是个只长个不长脑的。
他当时心中也慌乱不定,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只是尚未从自己的愚蠢中缓过神,阿玛就忽然过世。后来的一个来月鸡飞狗跳,只在丧礼时,才再次见到襄亲王和安亲王。临去前,襄亲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淡淡说了句:“以后你就是这府中的主人,袭三等侯的封号,莫要负了鄂硕大人的青松之志。”虽短短数语,但不明言状地让他红了眼眶。
“虽然有些自作多情,但在我心中,襄亲王如是兄长,弟弟绝不会丢了兄长的脸。”他解下缰绳,翻身上马,朗声道:“天色不早,此去我再不会妄为。天长地远,终有再见一日,襄亲王惜重。”
他轻叱一声,枣红牝马喷出鼻息,朝前奔去。
博果尔望着他的背影,只淡淡补了句:“保重。”随后负手施施然往城门走去。
“诶,不知道是谁说绝不再用这般不懂进退、莽撞无知的人?”博果尔刚进了城门,见到立在树下,石青色常服的人,徐徐朝那人走出,口里忍不住揶揄道。
顺治知他嘴皮子不会放过自己,早做好准备,只淡淡回应:“不知道是谁求情,说对方年少。再者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宰相肚里能撑船,更何况是我。”他倨傲的一挑眼,言下之意,天子的气量自然更赛过宰相。
博果尔哼笑一声,微抬下颌道:“为了九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雅量,弟弟请你吃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