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玄月皱了皱眉,仍是收了手,却并未将金色光线散去。
博果尔上前几步,诧异询问:“你……是芮秋?”他曾见过芮秋,因她曾经很得少年顺治的宠爱,可不久忽然传出死讯,他虽不清楚内情,却猜测得出这女人恐怕是死于非命。
芮秋一双水目细看着襄亲王,忽然笑的格外灿烂道:“我已经是个身外人,红尘有幸,没想到有机会能再见到襄亲王。”她一旦笑起来,立时扫去了满身的阴郁苍白,如一朵盛开在春光之下的明媚花朵。
博果尔也笑了笑作回应,问道:“你……去了多年,如何还未入轮回?”
那女子似乎也不明所以,满脸疑惑回忆道:“我只记得好像在黑暗中睡了很久,然后前几日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她沉吟半晌,莫名带着如愿以偿的轻松语气道:“可能是我生前心有遗愿,所以才不能脱身吧。”
“遗愿?”博果尔是听说过有些冤魂不得解脱的故事,不过那都是小说本子写的,人死就会自归黄泉,任何恩怨情仇,鬼差手上都有个册子记着,仇人、爱人、恶人、善人到了下面,不过是到了下辈子再应了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芮秋刚才受了攻击,又被金线绑缚不动,但面上却仍是对人温柔亲和,博果尔眼前忽闪过乌云珠曾有的影子,只是芮秋的言行更加自然、发自内心而已。
芮秋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叹息道:“说起来,我去的那个夜晚好像也是这么一轮皎月,只是比起现在轻松的心情,当时将死之时,却是极恨自己,为何没提前留下书信,为何没给皇上留下后路?”
其实这话听来怪异,另两人却静默听着她讲。
芮秋望向博果尔,自嘲笑道:“有些事一直耿耿于怀,只有说明白才算得了解脱。”她淡了笑意,像是陷入沉思中,有些恍惚道:“我本生在官商之家,阿玛有五房妻妾,额娘虽是正妻,却未得到父亲半分爱怜。虽是如此,额娘却一直知天乐命。至于额娘家中,本世代为医,而外祖父在众多子女中最为疼爱额娘,额娘耳濡目染下也得了些真传。”
“外祖父在别人眼中是个怪人,他通读医书,早年钻研药草颇有成果,在当地享有盛名。他喜爱钻研,长年累月浸泡在药房之中,到后来,将衣钵传给了长子后,就算是家中人,也难见到他一面。反而只有额娘能亲近到外祖父,且在出嫁前,从外祖父那得了些密不外传的绝学。”
她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下来,脸上表情怪异,似欣慰又似哀戚,继续说道:“额娘就我这一个孩子,自然是将这门绝学传与了我。待我十四岁时被送入宫中,在这里虽很寂寥,但也并非全无乐事。”
“记得第一次见到皇上和襄亲王,是在酷暑的午后。当时我已被指派在太后身边伺候,有次为了省事,从太明湖抄了小道,在看到不远处的凉亭时,不小心成了个傻子。那时天热的人动一动都能流下汗,襄亲王当时应是在凉榻上睡得正香,而皇上就在旁边一直给你打扇子。
说来好笑,对我这种老百姓而言,皇上似乎就该高不可攀,他哪能让自己热的一头汗,还心平气和地给别人打扇。”
博果尔听了这些话,表情未变。反而是师玄月在旁嗤了一声,露出状若牙痛的表情。
芮秋倒不关心这两人如何想,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跟在太后身边,又心里好奇,有意无意下,知道你们兄弟两关系亲厚非同一般。渐渐看得多了,也就觉得是理所当然啦。”
“而没想到一年后,太后竟把我指给了皇上,当时皇上与摄政王矛盾激化,我并非毫不知情,说来羞耻,能到皇上身边我是欢喜的,也许那样的宠爱太少见了,心也就不安分了,开始妄想是否能分到一丝半毫的倾心对待。”
“只是没想到皇上会那般抗拒,出于无奈,我只得借襄亲王的安慰说服了皇上,这才留在了他身边。”
——皇上,你洪福齐天、真龙化身,自然是什么都不怕。但你想过十一爷的安危吗?
她垂下眼眸,心里暗念,真是无耻啊,这些话听来合情合理,但里面又何其不是藏了自己的私心。
博果尔的眉头微微一跳,师玄月倒是变得满脸正色,反而像刚才博果尔的模样。
芮秋有些哀伤的看向博果尔,“后面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混乱。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摄政王开始明目张胆拿捏着你的安危,开始威慑皇上。皇上当时还太年轻,如何翻得出摄政王的掌心。他试图疏远你,来保证你的安全。而在那两个来月,我花尽心思开慰着皇上的烦闷,可却在你落湖的那刻功亏一篑。
还记得那天的雨下了很久,当我打着伞赶到湖边的时,皇上正凝望着远处空无一人的回廊迟迟不动。那些小太监在远处缀着,没人敢上前冒犯。后来,只得推搡我上前规劝了两句,只是看到皇上的模样,我就知道他是当时是气得狠了,也许该说是恨得不管不顾了。”
“皇上说想静静,选择了一人独自离开。直到天黑,我守在殿门前,却是看到摄政王的麾下将领将皇上抬了回来。说是皇上到军营跟摄政王请教武学,不慎把自己给伤着了。可那一身的青紫,和断掉的肋骨,怎么会是被不小心伤到的呢?
摄政王野心勃勃,只是受制与其他旗的亲王,无法妄动。当时肃亲王豪格被他构陷入狱已死,实际已无最大敌手。他想师出有名坐上那个位置,皇上不小心把自己伤到是个多么好的名由。
在那一夜我觉得自己的泪都要流干了。当时太后赶了过来,将皇上受伤的消息封锁。只是皇上当时情况已不大好,他肋骨受伤造成呼吸不畅,又因淋雨太久,染了风寒,并发高烧不退,太医说再烧下去,随时都可能转成……肺痨,当时我就傻了,却全无办法,所有的希望就是看皇上能不能熬过那一夜。
只是过了两个时辰,皇上的外伤虽得到治疗,但高烧丝毫未退,而且开始满嘴说胡话。太后担心泄了消息激化事端,又担心皇上安危,精神上劳累过度,被送到侧殿休息。只有我候在一旁时刻观察着皇上情况。
那时候我看到皇上的手在不断摸索,似乎在找什么,再听着他杂乱无章的胡话,才知道他仍在担心你的安危和身子。我为了安抚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才让他稍微静了下来,可是也不知道为何,他竟像是知道手中之人不是你,不过半晌又闹腾起来。”
芮秋说到这里,眼里已是水光盈盈,那时候的心痛和难受似乎还缠绕着她,她努力平静心绪,才道:“我从未在那一刻,如此感谢额娘教我的那些医术,在慌乱之下,我忽然记起有个方子虽然凶猛,但却可带来一线生机。在得了太后允许后,我们终是行了这个凶险的法子。得老天眷顾,皇上到天亮终于退了些热度。只是后来太后与我说话,却将所有事情拨向了未知的方向,如今想来真不知是对还是错。
太后当时问我,皇上若非是伤狠了心,断不会如此冲动行事,他已经隐忍多年,又为何会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候爆发。我不敢坦言,只是太后何等英明,竟猜到与襄亲王有关。
她说,皇上无法做到下狠心视而不见,就只能被请君入瓮。恐怕皇上在去请战时,已经想清楚,并下了不放手的死心,一荣俱荣,一衰俱衰,这可是最糟糕的选择。活着至少还有未来,死了却不知道要伤了多少人的心。
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将那个秘法说了出来。”
她停了下来,看向博果尔,却无法在对方脸上看到任何情绪,博果尔见她瞧着自己,接了句:“什么秘法?”
“这是可让人记忆封锁的办法,也许听来邪乎,但只要配合药理和言语暗示,却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成效,这花了外祖父多年的心血钻研,恐怕是怕造成祸害,只传了心性平淡的额娘,不想传到我手上,却做了这样的事情。
当时皇上心神脆弱,我在熏香中添了秘方,趁着皇上迷离,再催发他心中最挂念的事情。他历来最担忧你的平安,所以在言语上只需反其道而行之。”
——两人若从未相识,那个人自然就会平安。
“这种秘法需要半个月慢慢渗入,我也不过是得了他身边人的方便,渐渐他越来越少谈及到你,后来自己也察觉不对,有时候习字还会写你的名字,我只劝慰他是病后身体未愈,他哪里想得到是我下的手。终于在那天,你们偶尔相遇,当看到皇上坐在御驾上,看着你眼中只剩陌生。我就知道这事终是成功了。
从那后,他开始专心于与摄政王的抗争之中,以着纵情声色的姿态来蒙蔽摄政王,手段也越发狠厉,脸上再也难见以往温和笑意,每次看他如此,我心中如同刀绞。直到有日我突然明白,他心底最初的善意和温暖都来自于你。没了你,他就如同内中空凿的大树,看来强壮,却得不到半分养分,只会逐渐丧失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