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利刃是他舍弃一切的结束,等待沧海桑田,人事变迁,这些爱恨终对他而言不过是场过眼云烟。
他没去接顺治的话茬,扫到桌上的螃蟹,另起话题道:“九哥先尝尝这蟹,臣弟府上的厨子可比不上宫里,若不合意可不要说臣弟招待不周。”他瞥了眼立在顺治身后的吴良辅,对方心领神会上前请示圣意。
见博果尔有意岔开话题,顺治也没太过纠结,只是扫了眼一旁的火炉,才蹙眉说了句:“这蟹性凉,多吃对身子不好,如何不熬些人参姜汤备着?”
他令吴良辅下去准备姜汤,见博果尔自己动手吃蟹,也有了些兴趣,“朕从未用过这些蟹八件,客随主便,朕也试试到底有何窍门。”
这蟹八件做工精细,用起来更是讲究,没人在旁指导,定要狼狈不堪。顺治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活如此精细讲究,顿时手足无措、一片混乱。
博果尔见他那模样,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脸上的笑更因幸灾乐祸,而显得格外真情外露:“九哥,这麻烦活还是让吴公公来吧,你抢了他的生计,以后他还怎么在宫中立足。”
顺治却是面上一肃,望着那坏笑的人道:“小十一的胆儿不小,是在取笑九哥手笨吧。吴良辅,你过来,给朕展示一遍,一步一步的来,朕不信连个螃蟹都拿不下。”
那吴良辅心头直喊苦,这兄弟俩每次都拿自己开涮,若稍微有个口角不对,最担心受怕的也是自己,这就是做奴才的命,伴君如伴虎,而自己还额外伴了只狡猾狐狸。
顺治上手也快,就这么看过一遍,竟有模有样的学了下来,还亲自剥了个完整蟹脚放到博果尔碗中,脸上带着颇为得意的笑容。博果尔不以为意的只管吃下,也未有任何表示。
酒足饭饱后,顺治连打了几个哈欠,博果尔有些奇怪,细观他面色才发现,他眼圈下带着一片乌青色,像是连着几夜都没睡好。
吴良辅见顺治脸上倦意,忙上前请示:“皇上若是乏了,是否先回宫休息?”
顺治眼睛已经有些耷拉,也不知道神智是不是已经有些不清醒,竟对着博果尔道:“小十一若是不介意,能否让九哥先在你这里休息会?”
博果尔默然无语,只能引着顺治往客房去,只是显然另一人完全没有客人的自觉,得了主人的颔首,竟自发往院内的主卧走去,博果尔连阻拦都来不及,那个皇上大爷已经睡到了他的床榻上,快速的进入了梦乡。
被鸠占鹊巢的博果尔面上一片复杂,出了外间,吴良辅不得不为皇上的行为进行一番解释:“襄亲王,皇上已经连着好几日没睡个好觉,每夜都被噩梦惊醒,醒后又完全无法入睡。太医开了安神药也没办法,今儿个本想着出来走走散散心,没想到皇上乏意就上来了。”
他偷觑一眼面色不好的襄亲王,再接再厉道:“皇上白日操劳政事,就是铁打的身体也不能这么干耗,还请襄亲王见谅。”
他躬身作揖,心里更苦,皇上,奴才的好话都说尽了,若是襄亲王还是不待见,事后你可不要摆脸色给奴才看。
感到肩膀被对方的手大力拍了两下,吴良辅抬头望去,却见襄亲王温和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上想到哪里休息,我们做臣子的当然要扫榻相迎,本王只是还没来得及吩咐下人重新换过被褥,就这样让皇上躺着实在是大不敬。”
如果你不要皮笑肉不笑,这些话也许会更有真实性,吴良辅顶着对方那双看来笑弯却满是冷意的眼,心里苦成河。
第二十一章
顺治这一觉睡得很深沉,吴良辅在外间打着瞌睡等候着,而襄亲王交代了声去书房早就离开,整个屋子静悄悄的,青草般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秋寒被紧闭的窗棂格挡在外,这里显得舒适而又温暖。
这次他终于没有陷入在无限的逃跑之中,而是再次看到童年的自己与博果尔。他看到乌压压的一片宫人跪倒在地,面朝黄土而无法窥见表情;他看到众人留出的那道长道,两边的红墙黄瓦,在阳光下刺得眼生痛。
顺治回忆了一下,这应该是已经迁入京城皇宫的时候,眼前这条是通向内宫门必经的道路。
他将视线转向那两个男孩,却见一个宫人上前对年幼的自己垂首说着什么,却被自己狠狠瞪了一眼,大男孩稚嫩干脆的声音回响在空中:“不用,这几日车马劳累,朕尚未去探望过母后,朕正好将博果尔送过去,你回去告诉摄政王,朕待会儿再去见他。”
那宫人似有难色,又凑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却被大男孩一声喝断:“朕乃天子,做出的决定就不容置啄。十一阿哥年纪尚幼,出了差错你们担当得起吗?”
男童似乎没明白情况的眨眨眼,他乖巧的站在一旁,未出一言,看着被呵斥的宫人瞅了自己一眼,突然跪了下来。
感觉手被轻轻扯动了一下,却是大男孩低下头,看着他,露出了一笑:“小十一,九哥送你回慈宁宫,往后这里就是我们住的地方,这里不比盛京宫中,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
男童歪着头想了想,晃了晃被握住的手,问道:“九哥,额娘说你以后就没时间跟我一起玩呢?”
大男孩收紧手,看男童执拗的等着他的答案,笑意加深:“不会的,九哥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小十一要记得,”他盯着小博果尔的眼,一字一句的叮嘱道:“小十一要想出去玩,一定要等九哥回来。平时可以多看看九哥给你的那些书,或者去找太后和太妃。如果你一个人溜出去探险,抛下九哥,九哥会伤心的。”
小博果尔乖巧的点点头。
大男孩牵着男童的手朝着远处的慈宁宫慢慢走去,漆黑的眼直直望着前方的走道:“小十一乖乖的,九哥就会为你准备很多惊喜。”
小博果尔听了这话,圆圆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九哥多来找我玩,我也会给九哥准备惊喜的!”
大男孩愕然的看了小博果尔一眼,看着对方得意的笑容,被对方机灵的学以致用、反将一军逗得哈哈大笑,灿烂阳光下,两张同样灿烂的笑脸灼伤了旁观人的眼。
这次即使没有黑影的追击,顺治觉得呼吸开始变得窒息,那不是自己,自己从来不会那样的笑,他不会、不能、也不可以那样笑。
他记得自己亲政那天,曾经在镜子里练习过无数次微笑,当时他将面对的是皇叔遗留的旧部、跟风使舵的老臣、还有虎视眈眈的长辈们,每个人都恨不得在他身上剐下来一块肉。
最后他笑的连自己都麻木、笑的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笑、笑的连自己的血都冷掉,才顶着那样一张少年的脸登上了王座。
可在这么多次的梦中,这个大男孩除了面容,从里到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他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那怎么会是你?这些梦明明就是一堆臆想,你还傻傻的当真了。你可是皇上,你还记得当年血洗朝堂时,众人趴伏在你脚下,君临天下、唯你独尊的感觉么,没人能忤逆你、反抗你。
顺治感到额角青筋蹦跳,他摇了摇头,可如果这不是真的,他又为何会梦到。
呵,你不是都不记得这些事情,谁知道是真是假,还是有人别有用心。看看你前面那个笑的傻兮兮的人,那个人会是你么?
顺治直盯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这是第二次看到这两人在自己面前牵手离开,只是这次没有白雾,只有着灿烂的阳光,衬着两个人,看得他眼睛灼痛。
好了,不要再沉迷这种虚拟的兄弟情里,你都独自走过来这么多年,对方什么时候有出现在你身边,帮助过你吗?
顺治额角一阵阵炸痛,没有人帮过他,可他并不觉得需要。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帮到他,所有那些当时说要帮他的人,不是把他当做不经世事的可怜虫,就是有着割肉分赃的居心叵测,他年少登位,但也不代表能任人可怜摆弄。
所以够了,朕会找到真相的,这么摆弄是非的话都给滚远点。他在心中怒斥道,那声音偃旗息鼓,竟再未蹦跶出来。
炸痛慢慢消退,顺治恍恍惚惚的抬头望向那两人紧紧牵着的手,漆黑的眼乌黑一团,如果这些真的,到底是什么把自己逆差成两个截然相反的性格?是时间还是皇权?
意识模糊间,光源在眼前晃动,顺治悠悠的醒了过来,此时已是申时,竟是一梦过了两个时辰。
这是他近段时间以来难得睡得一个安神觉,因着梦噩不断,他已经连着数日没有休息,更多时候只是用着批阅奏章来稳定情绪。
想到梦中的那纠缠不休的对话,他眉头紧紧蹙起,注意到博果尔不过是今夏的事情,夏去秋来,连四季都没轮回过一圈,自己却不知明对两人的相处方式十分在意,这种无来由的执念实在诡异。
而且随着梦境越来越频繁,童年里两人的亲密无间,自己如何在现在却全无印象,他用指压了压眉头,一切看来毫无头绪,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