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禅房,他抬头见天上云层单薄,怕是这几日都不会有雨水降下,这即将进入立冬,若是下雪,也能解决无根之水的收集问题,只是又得受一段时间折腾。
他揉揉眉心,吐出一口寒气,踱步朝西侧行殿走去,路过王公所在的院落,脚步稍踟蹰,伸头往院落探视一眼,却见一个穿着石青色礼服的身影正立在院中大树下,正低头捣鼓着什么。
即使不看正面,他也认出这身影便是博果尔,其实博果尔随着这段时间的好生补养,身量已经开始再次抽长,原本单薄的肩线也开始逐渐变得宽厚,从后面看来身形已慢慢张开,隐有成熟男子的模样。
顺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忍不住悄声敛步挨近。却在五尺外,对方若有所觉转身望来,顺治见他手上捻着一片绿叶,微卷、叶沿边上有隐隐水迹。那一瞬间,顺治心神一动,竟心有领悟的察觉对方应是在想吹叶奏曲。
鬼使神差的,他也走到树下,摘下了一片平滑绿叶,这种吹奏树叶的事情以往他从未做过,于是只是含在唇间尝试的吹了下,叶片顿时传出呜呜之音,他眼眸一亮,抬眸看了眼博果尔,见对方眼神莫名的盯着他瞧,看不出情绪好坏。
顺治见他精神集中在自己身上,更是兴致大起。在用口型及气流的多次配合下,他无师自通的竟断断续续吹出了一首曲子。
博果尔见他模样,恍惚见到当年的九哥在盛京经常用树叶吹奏陪他玩乐,只是人过境迁,京城的树叶一年又一年落叶归根,却再没人摘下它吹奏一曲。而他直到长大,对树叶吹奏这门手艺也是有心无力,即使再喜欢树叶吹奏的乐声,也找不到人吹出一曲。
“这树叶虽小,妙用倒是不小,一片叶子也能吹出如此佳乐。十一弟若是喜欢,九哥以后可以陪你一起吹奏。”一曲完毕,顺治虽奇怪自己一试上手,只是出于本能没放弃这个与十一点打好关系的方式。
博果尔松开手中绿叶,树叶轻飘飘打着转掉在地上,他笑了笑:“臣弟在此门技艺上毫无慧根,陪着皇上玩这个不仅有失体面,且技艺拙劣、怕会在皇上面前丢失颜面。”
顺治张了张嘴,一时哑口,忽脑子一转脱口而出:“那九哥吹,小十一听便是,小十一不是喜欢听叶片吹奏之乐吗?”话完,他自己倒是先呆住,这话里的熟稔,好似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博果尔的喜好,这般的理所当然,不经思索。
只是对面的人却不大令他的情面,一抹笑在对方嘴角勾起,只是眼中却无任何笑意:“皇上说笑了,这吹奏叶片是小孩喜欢的玩意,臣弟只是见这树叶苍茂,一时好奇才失了规矩,”博果尔又作揖道:“天气寒冷,易染风寒,皇上请注意身体。”
不冷不淡的口气,比秋风更加透心凉,顺治本还在琢磨刚刚的脱口之言,现在被这话浇的心头猛地寒颤,他有些无力的微叹口气,低声嘀咕道:“九哥知道自己之前做了错事,只是错已铸成,开弓已无回头箭,九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噩梦与幼时梦境的交织纠缠的原因,顺治在不断失去的惊醒和心头绞痛中,竟慢慢能感觉到以往那些他无法感知和触动的情绪,他少年的记忆中,只有对摄政王强权压迫下的愤懑和不屈,对只会谗言献媚的大臣们的冷酷和血腥,对那些美人佳丽□横流中短暂的沉迷和放松。
他从来认为自己只有得到,而不会有得不到,甚至是失去。而在不断逃避到对抗的梦中,他开始体会到失去的绞心之痛,也开始知道奋不顾身却也无能为力的懊恼与痛苦。
他恍然渐渐明白,之前他总认为自己丧失的东西,那是来自内心的最强烈、最真实的力量。在乌云珠身上,他无数次看到她坦率展露出的心声,而自己似乎就是被这份坦率和真心所迷。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自己能在乌云珠身上找到自己遗失的那份东西。
博果尔默默盯着他看了数秒,似乎觉得面前这人突然变得古怪异常,而刚刚那些话也是他在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
他直接选择将那些话自动屏蔽,出言告退回到了客房,从敞开的窗外仍看到天子笔直站在树下,只是眼神虚无,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即使他仍能吹奏树叶,可他的所为也早非当年的九哥,博果尔决然伸手将木窗合上,回到床上盘坐开始每日的修行。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繁景过后
三日的拈香礼佛后,众人皆返回宫中,太后前脚刚进了慈宁宫,李太医紧随其后请安求见,正逢孝慧皇后伺候在太后跟前,不由抬眼对了个眼色,明白这李太医恐是有了消息禀报。
太后略颔首,跟前只留了皇后和苏麻喇,这事毕竟事关后宫秘事,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
李太医抹了抹额头,定了定心神,他见太后和皇后都没正眼瞅自己,只得闷头老老实实的交代:“奴才遍查医书,载录倒莲可做药引,间或观赏使用。”他不易察的吞咽了下口水,偷眼瞅上方,见太后的凤眸正盯在他身上,顿时一身冷汗猛然炸开。
将下面的话在心中斟酌了番,才再度开口:“只是奴才凑巧在另一本偏册上看见,倒莲花香如果久闻有兴奋作用,不过对人体却无害处。”
“兴奋?说仔细点。”李太医听了太后的声音,心里猛地一阵急跳。
“这花香久闻会让人情绪保持一段时间亢奋,即是有助兴作用。”头抵在地,李太医顶着剧烈的心跳,直白道出。
慈宁宫内一阵静默,能促人心静的檀香都无法平静李太医那躁动的心跳。
“助兴?!”太后冷笑了一声,“你先下去吧,这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孝慧皇后见着李太医退下后,面上一片急乱的问道:“皇额娘,后妃私用助兴药物,可是秽乱后宫的重罪,重则是要被打入冷宫的。”
孝庄太后听言,只是冷瞥对方一眼,见对方冷静下来,才不急不慢说:“皇后,你知道那女人为何能得了皇上的宠爱吗?”她噘了口茶,见皇后也端茶品茗不急着发问,才满意的继续道:“你对皇上终究是用心不够啊,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你若真用上心了,反而端不平这碗水。”
孝慧皇后眼中暗光闪过,她想到前废后在后宫闹得鸡犬不宁的仗势,如今却只能被安在一隅角落安度余生。
“这后宫女子的一生是命定的,要么拼命一搏要么孤冷度日。所谓的爱情在入宫那日起就是一方笑谈,”太后脸上带上一丝莫名的淡笑,皇后从那笑容中似乎看出寂寥的空落感。
“那女人最开始就跟宫中女人是不一样的,至少那颗对皇上的真心是看得见的。不过爱情就是把双刃剑,从开始她对皇上所奢求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
皇后怔怔的发呆,她想,这后宫谁不奢望得到皇上的恩宠,有了恩宠才会有权利、地位、不受欺辱、填补无止境的空虚和寂寞。
至于真心,她以为皇上最不缺的就是真心,可太后说的这话,她才突然发现,所有追求皇上的恩宠最后为得不过是自己,她容忍皇上的冷漠和忽视,只求能坐在皇后的凤位上,保住家族的权益和地位。
“皇额娘,那这事该如何处理?”皇后不愿再深入细想之前的念头,皇上毕竟是太后的儿子,难免有不偏私的时候。
“处理?!”孝庄太后似乎对这说法觉得有趣,淡淡瞅了皇后一眼,“这花香助兴不同于使用药物,又无伤害之实,我们这边大动干戈,反而是给她行了方便。”
皇后皱了皱秀眉,心中思量了一番,这用花香洗浴在宫中是常见的事,在没办法证明有意为之的情况下,即使后宫之事由她掌管,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董鄂妃正是受宠时,一旦对方说是不知情,皇上也十之□会以无知之过开赦,反而自己里外没讨到好,成了笑话。
“皇额娘,不管事实如何,难道就看着她恩宠日盛?”
“别急,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福临是我的孩子,知子莫若母,他对那女人到底心思如何,我还是看得见的。”太后取过桌上手炉,她年纪大了,比年轻时要畏寒,才初冬的季节,就备上了取暖的工具。
皇后微启双唇,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太后低声说:“有些女人生了执念,就会化身为可怕的鬼。而男人不过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他们天生就抓不准自己想要的东西,害人害己。”
“那……”皇后迟疑的接道,莫不是要真等那女人自己现了形,恐怕那时候恐怕连皇上都被那女人啃的不见了尸骨。
“呵,皇后,太妃前段时间还问起过你,有时间也该去给她请安才是。”没接皇后的话茬,太后轻描淡写得说起另一事。
皇后心里略诧异,太妃一向深居简出,不搭理外事,会忽然问候自己,她不得不觉得有些古怪。
不久后,皇贵妃病体初安,在开始下着小雪的日子,宫内迎来了皇贵妃册封嘉礼,在这个日子里,顺治也实现自己承诺乌云珠的誓言,给了她一场盛世繁华,在礼炮和烟火的繁景下,乌云珠站在顺治身边,夜空的烟花如落在了她的眼中,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