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又引领水溶微服至城中一游,水溶才发现,城中灾民无数,正在沿街乞讨,其惨状和衙门之中的朱门酒肉臭相比,竟是两个世界。
贾芸道:“这都是黄河边上住着的农家,因看大堤有些危险,便逃难到开封府中,认为开封府城高墙厚,或可逃过一劫。”
水溶心中大惊,颤声说道:“想不到竟苦到这般地步!”
贾芸道:“河南自古多是定都之所,几千年文化积淀下来,官僚习气甚重。因此官员好大喜功、欺上瞒下,只报祥瑞不问灾荒,已是常事。”
水溶听到此处,不由得不相信,回头将那包姓师爷秘密找来,细细询问,连夜写了一篇言辞恳切的奏章,命人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谁知几日后御批下来,竟只批了几千两银子,嘱咐他就地赈灾。
水溶气的将圣旨都扔了出去,所幸无人看见,有小厮抢着帮他收拾妥当,煞白了脸,服侍在一旁。
当日寻来包姓师爷和贾芸议事,两个却都说:“现有几千两银子也是好的。于衙门口熬上薄薄一锅稀粥,倒能救上些人命。”
水溶无法,便将那几千两银子托付给包师爷,命他全权代理此事,又见贾芸眼中似有未尽之意,单个把他留下,问:“你道怎地?”
贾芸道:“程师那里,却收着林如海几十万两银子,或可要来救急,只怕程师不肯。”
水溶迟疑半响,终觉得这事不妥当,谁料想几天后,程子瑜便亲自押送着大批粮草物资赶到了,一来就冷笑道:“我料想王爷素来心慈,见这遍地的难民必然无法就此收手。与其在京中多方筹谋,苦等王爷不至,不如先把这边事情搞定才好。是,我收着林海几十万两银子,原本是想给王爷举事用的,但贾侍读既然知道这事儿,必然要在旁进谗言,少不得拿出十万两来,做一场慈悲,也了却王爷疑我之心了。”
贾芸听闻,知道他在北静王府恩威甚重,必然有消息来源,讪讪退了。
程子瑜此时才问水溶道:“王爷,我原记得你是不待见这个小子的,怎地如今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险些误了大事!河南灾民虽苦,但京中时局如此,王爷怎地全然不顾了?还上表写什么为民请命的奏折?难道真个要被洪水,困在此间,等圣上晏驾之时,再赐给王爷一杯毒酒吗?”
水溶道:“他虽然诸事纠缠不清,却也是个善心人。”
程子瑜此时不便说什么,便按捺下性子,陪水溶召集了众官员,一同谋划防洪大计。因数日来雨水连绵不绝,都愁着说:大堤怕是不行了。这些百姓,倒要先疏散了才好。
贾芸听闻他们商议着要将难民引入开封城中,又有当地官员怕城中供给有限,不肯应承,两边唇枪舌战,斗得正酣,贾芸便忍不住幽幽一叹道:“这开封城虽然城高墙厚,只怕也挡不住洪水。诸位可知,黄河千年来数次改道,泥沙淹没城池无数,这开封城已是从北宋的汴梁城遗址上几尺几丈,又修建的了。”
诸官员有的触类旁通,自然知道这段,只是没他这般大胆,直接说出来;有的是抱着八股文死读书的,听他说话就像听天书一般。一时之间堂上众人都被他唬住了,只听得贾芸摇头晃脑地卖弄道:“这九曲黄河,半碗河水半碗沙。若要治理,需从上游着手不可。”
水溶只觉得这些日子里贾芸越发大胆,倒像是被他纵容坏了,大声斥责道:“大胆!这里是诸位大人在议事,哪里有你这个蠢秀才掺和的?还不赶快滚出去!”又对着诸官员致歉道:“这是本王侍读,被本王宠坏了,颇有些无法无天。诸公还请海涵。”
那些官员都是人精,见这种状况,还有谁敢指责什么,纷纷说不敢不敢。只有程子瑜一个人蒙在鼓里,暗地里疑惑。
水溶板着脸,对贾芸说道:“明日程师留在衙门,和诸公商议要紧事,你且随我,同包师爷一同去河堤上走走吧。”
贾芸应诺,又道:“眼下雨势不绝,河水泛滥,王爷千金之体,理应不立危墙之下。”
水溶大怒道:“要你管!”
此时已成定局。
第二日。
天就好像被谁扯了个口子似的,雨水哗啦啦落下来,延绵不绝。
暴雨中,水溶带领着贾芸等人登上大堤,忧心忡忡地望着被洪水浸泡的松软的泥土。自有忠心耿耿的从人帮着撑伞,他们自个儿身上还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却依然抵御不了雨势,眼看外衣就全湿了。
包师爷皱着眉头,在水溶耳边轻轻说:“王爷,这堤怕是保不住了。不在今夜,便在明晨。王爷千金之体,早做打算为妙。”
水溶冷冷盯住他看,冰雪般的眼神恍如实质:“本王奉圣上旨意前来治水,你竟叫本王就此放弃?”
包师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小人不敢!”
“殿下!”程子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奋力挤上大堤,先冷冷看了贾芸一眼,方对水溶大声喊道:“眼下大水泛滥,浪高雨急,殿下还请暂避锋芒,从长计议啊!”说罢,就往水溶这边挤过来。堤上躲避的难民见他气势汹汹,忙给他让开一条道。
正在这时,贾芸突然感到脚下一软,情知不妙,慌忙闪开,低头看时,却看到大堤就在自己刚才站的位置裂开一条口子,泛滥的洪水找到出路,疯狂冲刷,一大块泥土直接被洪水冲走,一个缺口就此形成。
不知道大堤上谁大喊了一声:“黄河决口啦!”所有的难民都骚动起来。
“殿下小心!”贾芸见水溶离那缺口处甚近,担心他被人挤下去,忙大声叫道,突然间脚下又是一空,连忙用手乱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水溶听到贾芸声音,回头看时,却正好看见贾芸脚下的大堤被洪水冲开,贾芸毫无抵抗之力地在洪水中沉浮。
此时程子瑜已经张开双臂,将水溶牢牢护定。水溶心下稍安,大声叫道:“快救人!”
程子瑜一边护着水溶往安全处走,一边劝说他道:“殿下稍安勿躁,贾侍读吉人自有天相。”
水溶哪里听得进去这话,急的直跺脚,死死水中看,突然间程子瑜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挣脱。程子瑜眼睁睁望着北静郡王水溶殿下纵身跳入洪水之中,口中还喊着:“芸儿,你莫慌,孤来救你!”
程子瑜脸黑的像锅底一样,他又不识水性,只是一叠声地骂着那些随水溶一起出行的亲兵:“怎地出了这疏漏!还不快去想办法救人!”
此时他斗笠已然遗失,满头满脸的水,一脸狼狈,再也无平日里风流肆意的悠然样子。他却全然不顾,只伸长了脖子往洪水中看。起初还能看见水溶在洪水中奋力向前游,渐渐离贾芸越来越近,然后一个浪头打过来,两人便全然不见踪影了。
☆、失聪
水溶醒来时的时候,发现他被贾芸牢牢护在怀里,一股奇异的甜蜜感觉油然而生。
这份情感是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见贾芸落入水中,想也没想便也跟着跳下去。这个时候,他忘记了他的千金之体,也忘记了皇室中人视感情如粪土的祖训。他只知道,若是任由这个人眼睁睁死在他面前,他会后悔。
他悄悄将贾芸的手拿开,坐起身来,四顾张望,见两人已经被洪水冲上河滩,贾芸的脸上身上满是被水中沙石擦伤的痕迹,不觉有些心疼,低下头细细端详着少年俊秀的面容。
“原来竟是你。你这个样子,倒也勉强配得上本王。这也便罢了。”水溶低声说道。
眼看着贾芸低低一动,眼皮子颤了颤,想是要醒来了,水溶便仍旧按照原来的姿势,躺在他怀里装睡,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衣服传来,一时竟有些心跳如鼓。
贾芸惊醒后,将两人这个样子,心中不免一惊,忙低声在水溶耳边唤道:“殿下,殿下。”
水溶这才装作茫然睡醒,只听得贾芸说:“此地荒山野岭,恐有蛇虫出没,你我衣衫尚湿,需寻了个稳妥地方安置下来为妙。”
水溶深以为然,两人走走停停,寻到山间一处猎人小屋,两人这才安顿了下来,又生了火,烤干了衣物,静等救援。
当晚便在这猎人小屋中安置。
水溶推说怕寒气侵了身体,便连底衣也脱了,浑身裹在一条粗布被单里。见贾芸犹自穿着中衣坐在火堆前,装的没事人一般,水溶心中恼怒,便借口山间寒气重,要他靠近些,为自己取暖。
贾芸依言应了,水溶又皱眉道:“你那衣服原在脏水里泡过的,不知沾染过多少不干净的东西,还不快脱光了,难道生了病反让本王伺候你不成?”
贾芸闻言,浑身僵硬,水溶又催促了一遍,见他面红耳赤,心中窃喜。贾芸见无法推托,搜翻那屋中,再无衣物,遂叫一声:“得罪了。”将那条粗布被单撕下窄窄一条,裹在腰间,遮住要害。方在水溶身边躺下,隔着被单为他取暖。
谁知水溶自幼娇生惯养的人,如何受得住粗布质地,不多时便嫌硌人,将那条被单虚虚盖在两人身上,自己将身体贴在贾芸身上。两个肌肤相触之时,果然感觉比那粗布被单好了不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