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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之境 (王腾君)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能反击,只不过这些年抱残守缺,英语基本上都忘光了,目前仅掌握一个常用词汇:法克鱿。然而这太低俗了,像极张牙舞爪狺狺低咆的废物,不符合我的身份,虽然我并没有身份可言。如果人家骂我low down(低等),至少也要硬拗一句loser dogs(败犬),否则怎么好意思开口。
  遗憾当时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么骂回去,于是我一边凶儿子,一边教育他:“下回再听见人家骂你老子low,你就给老子骂他under ,甭管什么意思,这是在传授你人生经验。你个low three down four(低三下四)的东西。”
  我正骂得起劲,有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在背后喊我:“老板,板栗怎么卖?”
  我转回身去。儿子跟着我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眼,冷不防吓了一跳,嘀咕了一声:“李老师。”小手捂着嘴巴不敢说话,赶紧装模作样地埋头写作业。我手里儿子的语文课本差点儿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我把书本还给儿子,走上前去,他站在我的摊位前面,我们隔着一辆三轮车。我看出来,认出是我,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我的双手在围裙上连擦了好几下,姿态和说话都十分不自然。
  “李……老师,你好。”
  “啊,你好。……是祝同学的家长。”他说着向我身后瞥了一眼,我跟着扭过头去,见到儿子保持着写作业的姿势,笔却没有动,翻起眼皮偷偷摸摸地观察他的老师。我吼了一声:“做你的作业。”
  儿子赶紧把头埋下,匆匆忙忙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我转过头来对他说:“对、对,我是他爸爸。李……李……你……买板栗吗?”
  “多少钱?”他问我。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想说“不要钱”,但是一紧张就结巴。我简直像丧失了基本的交际能力,整话都说不出一句,我总觉得这样交谈不是办法,一拧煤气炉,打燃火苗,满满铲了两铲生板栗,连秤都不过,丢进炒锅中。
  “那个……李……老师,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出锅,马上出锅。”
  说不出话的时候就行动,直接把那段交际不畅的尴尬跳过去。但还有一件事令我伤心,哪怕掺杂了水份,那几年好歹我也标榜自己为文学青年,此刻却突然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换个场景这无疑是奇耻大辱,然而当着他的面,我只能感受到浑身冒出来的紧张和体腔内心脏怦怦乱跳,然后指着炒锅里的板栗说语法混乱的话。我是如此语无伦次,真怕他会笑话。
  我开始手忙脚乱地炒起板栗来。
  他的嘴皮子动了一下,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忍了回去。
  炒一锅生板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起码需要十几二十分钟,平时顾客们在锅边等着,怕他们无聊,也怕自己无聊,有事没事,我都会跟顾客闲聊几句。可是他站在这儿,我浑身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点都不敢放松,我紧闭着嘴巴,双手挥动锅铲,在大铁锅里搅动,连头都不敢抬。我觉得他在看我,一想到他此刻正在旁边注视,我就手忙脚乱,发挥失常,锅铲打滑,完全找不到平时那般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的节奏。
  板栗终于可以出锅了,我扯下一个纸袋,朝空纸袋里吹口气撑开了,把热滚滚的板栗满满装成一包。我双手递过去,说:“李老师。”
  他偏着头看向一旁,轻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我见他回头,胸口一瞬间涌起丝丝失望,原来刚才我纠结害羞了半天,一直“觉得他在看我”,只是我的自以为是,其实他并没有。
  “哦,多少钱?”他把手伸到腰间去摸钱包。
  “不、不,不收钱。”我赶紧把板栗又朝他面前递了递。
  “哪有不收钱的道理。”他坚持去掏钱包。
  “不,不,真不需要。”我生怕他给钱,抓起他的一只手,把一包板栗搁在他的掌心里,
  “就……就一包板栗,没关系的。”
  他明显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脸上有一种腼腆羞涩的神情,此时我的手掌捧着他的手掌,他迅速向旁边偏了一下头,好像在看谁,又扭回头来,这次并不推拒,“那,谢谢。”他急促地道谢,急促地将自己那只手一把抽出来。我以为他要将板栗拿走,他以为我会一直捏着纸袋口,谁知我们同时一起抽手,我提着板栗袋的右手同时一放,一包板栗跌在地上。
  纸袋敞开,小半包板栗滚落一地。
  我们异口同声说:“哎呀。”
  我们同时弯腰蹲下去捡,我手忙脚乱地大把捧起板栗,一股脑装回他掌心托着的纸袋中,他用一只手几颗几颗地捡,偶尔我们手指触碰,头几乎挨擦着彼此,但谁也不敢看谁。
  板栗很快捡完,重新装好。我跟着他站起来,他看着我有点尴尬地笑,我跟着他干笑,明明我们彼此都期待着对方能先说一句话,可是最终谁也不说话。他默默地冲我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我在他背后怅望了许久。
  突然儿子拍打我一下,喊道:“吓死我了,爸爸。李老师终于走了。”
  我才真被他吓了一跳,迅速皱起眉头。
  “出息!刚才见着你的老师,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作为家长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损害,按我的性格他这句话值一百个鞋底子,但是我脸上辣了一阵之后,并未对他做出惩戒。我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说,“回去写作业”。
  晚上收摊回家,做饭给儿子们吃了,让他们独自看半小时电视。
  我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抽了一根烟,抽完后突然无所适从起来。孩子的妈妈今天加班,明天早上才回家。我非常想跟他通个电话,渐渐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简直无法压抑。可我跟他说什么好呢,我用了半个小时来编织一个合理的理由,搜索枯肠,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既要平淡无奇,又要可以跟他聊,还要不显得刻意和突兀。
  我们之间这样的话题并不好找。我拿起手机来翻到他的号码,临时又打了退堂鼓,将屏幕按熄,这时有个懦弱愚蠢的念头一闪而过,要不开口的时候故意喊错名字,然后假装道歉说:“对不起,李老师,打错了。”无论如何,我只想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五六声才被接起来,他开口的时候,我的心脏莫名狂跳。
  “喂?”
  “啊,李……李……你是……”
  “是祝同学的家长吧。”
  “啊,是我。”我想假装喊错的名字还来不及出口,他打断了我,这让我莫名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事吗?”
  “我……”
  我渴望听到你的声音,想要跟你聊天,并且这种欲望非常强烈。我咬了一下舌头,喉咙梗塞,真心话完全说不出来。
  “没什么事,就是……我、我儿子的那个作业啊,总是不好好完成。还……还爱看电视,像今天回家吧,都看半个小时了还不肯上床睡觉,我……我们作为家长也管不了他。想请老师……请你……”
  “哦,我懂了。明天上学我会帮助教育他的。”
  我悄悄吐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这段沮丧的叹息泄漏进送话器里。
  “好的,谢谢李老师。”
  他那头停顿了一下:“那么,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
  我们又整齐地沉默了,像约好了一样。
  这阵沉默大概只有几秒钟,但我觉得好像有三分钟,甚至更长。突然,他那头说了一句再见。我来不及回答,他已咔嚓把电话挂断了。
  “啊,再见。”我对着已经彻底安静的电话补上一句,仿佛他仍然可以听见。
  第二天我去校门口接孩子,他没有送学生出来,孩子们在别的老师带领下整齐地唱着歌,来到校门口排队。第三天下午放学,学生们又是旁的老师送出来的。第四天,第五天亦复如此。我的失望不言而喻,但我试着不能表现出来,尽量和别的家长一样,欢欢喜喜地接了孩子回家,并不多问一句。自从他不再送孩子们出来,每天去校门口接孩子放学之前,我都在猜测和盼望着他,希望今天可以见他一面,然后掩饰好心中的失望,领着孩子回家。时间一长,其实也不算长,大概两周之后,我心里就释然了,我惊讶自己可以习惯得这么快。白天炒完板栗,偶尔闲下来抽烟,他依然会毫无预警地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我很鄙夷自己,我和他并没有开始过什么,自然也谈不上结束,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怎么会连续两周以来一直都有一种宛如失恋般的脆弱情感缠绕着我。这不科学,毫不理智,简直是个傻逼。
  这天下午接回儿子,我照例安排他写作业,自己转身炒起板栗。可能是我抽风,板栗下锅之后,突然漫不经意地问了儿子一句:“你们李老师呢,他很久没有送过你们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终于还是没忍住啊。
  “嗯,现在都是宋老师带我们出来了。”儿子头也不抬地继续写作业。
  我这锅板栗没炒完,有个女顾客往我摊位前一站,问到:“老板,板栗怎么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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