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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之境 (王腾君)


  连续两个多月的眼神接触,我敢肯定他心里有我,他几次想和我接近,就像我渴盼和他接近一样,他退转回办公室的脚步几度曾为我犹豫。但是每天,我们隔着学校敞开的大门,他在门里我在门外,我们像约定好了各自坚守那条无形的界限,绝不超前跨越一步。然后在他送完学生,在我接到儿子,各自转背之后,心中的躁动加倍疯狂。事情太糟糕了,我已无法自拔,每天越来越多地想他,甚至开始做白日梦,编织一套一套的故事和他坠入幻想的爱河。
  我无数次想象和他在学校外偶遇,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景。
  我期盼每天下午的4:30,我准时守在校门口,我会检查自己今天的衣着,开始刻意打扮,还忍痛买了一套好西装,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穿上,只为了去校门外给他看一眼。
  我甚至在买西装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幻想着我每天等他下班,然后我们去超市买菜,拎着装满食材的袋子每天陪他回家,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并肩走在路上。又或者准确说我在路过那家门店的时候,从玻璃橱窗里看见这套西装,像遭遇突然袭击般,头脑里发生了这样的想象才会毅然决然地花掉大半个月收入,买下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浮夸不实的华服。
  类似的,我在乘坐公交车的时候,在路过车展房展的时候,在漫步公园的时候,在情人节的快餐店看着别人秀恩爱的时候,在电影院里独坐一隅的时候……,都会频频发生联想,我此刻正与他一起,我们怎样亲密交谈,牵手畅游,耳鬓厮磨。现实生活中的点滴动辄激发了与他有关的想象,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而这些虚构的美景挤爆了我的脑袋瓜,我清晰意识到自己就像被诅咒的麻瓜,已中了某人的毒,中毒至深。
  我越来越不耐烦面对我的家属,本来夫妻关系就冷淡,每天对着她那张我爱不起来的脸,这下子我更是动辄火冒三丈,无时无刻不在挑她的刺儿,我嫌弃她的一举一动,在饭桌上都不想和她多呆,我总是匆匆忙忙地几口扒拉完饭,就钻进我的卧室里去。我宁愿打开电脑每晚玩游戏到半夜三更,也不和她多啰嗦半个字,我们分房而睡,我以小儿子年纪太小为借口,他需要每晚挨着妈妈睡。我从不会趁小儿子睡着了或者可以得便宜的时候摸进她的房间,假如这个晚上情欲勃发,便躲在被窝里想着男人自渎。然而这个男人从前面目模糊,没有实际的参照。但从那天起我的性幻想有了具体的对象,我总是想象与他共赴巫山,我细心设计我们怎么抚摸,怎么亲吻,那东西在我的手指间贲张,它从未如此鲜活地怒放,我亦从未见过它这般强悍的生命力,甚至一度为它的怒冲狂悖相所阻吓。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的家属在哄小儿子熟睡之后,走进我的房间。她突然掀起我的被子,我背对着她猛然转过身来,脸色极不自然。她发现了我的小秘密,扬手一巴掌甩到我脸上,大骂:“恶心,王八蛋!”我满以为接下来她会很愤怒地离去,结果她很愤怒地骑到我身上,与我交|媾。
  怎么形容合适呢,我仿佛是一个青春期少女正沉浸于与男朋友相亲相爱的瑰丽春梦中,俩人已进展到结婚典礼部分了,却突然被流氓闯入教堂,我被她拉出来强|暴。所以她一骑上来,我阳|痿了。她的难堪远胜过我,于是她再次给了我一巴掌,大骂:“恶心,王八蛋!”
  房门被狠狠摔上。房间里又只剩我一个人,我疲惫、虚弱,心情复杂不明。像难过、庆幸、愤懑、崩溃、生气,咆哮各种都有一些。
  我很不争气地蒙上被子,脆弱地啃咬自己的手背痛哭,不敢发声。越是在这种关头,心里越发思念他,翻涌的爱意像凶猛的潮水。我前所未有地祈盼,巴望着此刻能和他在一起。
  我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地才心情平复。像大海退潮之后,沙滩上只余狼藉,我心底汹涌的思绪和澎拜的情感退潮之后,也只余下混沌和空虚。
  就在这时我推导出了那个令人悲伤的结论:上帝从不轻易成全。
  a、必先结婚生子:上帝关上了门。
  b、送孩子上学,遇见孩子的老师:上帝开启了窗。(不关上门,无缘见窗。这是上帝的礼物却倍加折磨。)
  c、见窗之后又能怎样?我在门内,他在窗外。除了用彼此凝望来暗通心曲,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新的遭遇成就新的困局。
  我无能为力冲出这种困局,也无能为力停止爱他。
  我每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去校门外“站岗”,分外珍惜与他的每一次见面。有几次我家属休假无事,提出代替我去接儿子放学,被我找理由拒绝。她并没有过多地怀疑,对她来说回到麻将桌上本就比去接儿子更吸引。
  我情知为了这十多二十秒钟的见面,我对他的恋爱只会越来越深刻,并且最终只余深刻,不开花不结果。但我仍然愿意用未来三十年来每天怀缅和后悔。
  


第5章 魔鬼的收割:1984
  5、
  我不是对爱情没有期待,只是从不敢奢望它开花结果。像“摽有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待遇上一个人,与他平平常常地约会,平平静静地谈场恋爱,欢欢喜喜地领个结婚证,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这种事情在梦里也觉得不现实,会因太过美好而惊醒。
  我告诉你我的恐慌。
  有一天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所描述的极端世界会到来,而且这一天就快了。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这个阶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看似宽松的外部环境,只是引诱我们坦白,坦然地承认自己。兵法上这叫“欲擒故纵,引蛇出洞”。像我这种“性取向障碍者”将会和那时的思想犯同列,成为异类,被关进矫正集中营。一定会有这一天的,我坚信。并不是被迫害妄想症在作祟。我一度是如此恐惧,我结婚生子,我努力活得像个异性恋,就是想逃避未来的迫害。
  然而我们这种人是藏不住的,只能尽量活得“像”。有些东西仿佛是天生的狐狸的尾巴,总要露出来。好在,假如将来迫害来临,我只要坚持咬牙不松口,他们找不到证据,就不能把我关起来。
  但是现在我承认了,我亲手写下将来会把我自己推向火坑的铁板钉钉的“罪行”。理智已经烧毁,原来爱情没有理智。我每天多看他一眼,情关就愈发冲动。我站立难安,我极度想冲上前表白,想用力地抱一抱他,和他胸膛贴着胸膛,感受我们的两颗心同时跳动。
  打开书本,正面:
  老大哥正在看着你。
  合上书本,背面:
  人民啊,警惕政|府!全世界的政|府都下流黑暗,他们正在合流,很快将携手堕入极权的深渊。
  没有人幸存,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呜呼——呜呼——,除了风声极大。
  这警告无人聆听!
  无人聆听。
  第一次他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孩子在学校里调皮捣蛋,把一个小同学的鼻子打破了。
  我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愣了大概有五秒钟。他前面的几句话,我完全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出他的语速非常地快,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显然他也在拼命地压抑,尽量使自己表达上自然。
  “……所以孩子平时性格就比较拧是吧?”
  “啊,啊,大概是的。对不起,李老师。”我终于从他成串的话语里抓住一句重点,在电话这头微微鞠躬道歉,继而醒悟他看不见。
  “这样啊,我听孩子说平时在家里,爸爸妈妈经常动手,让他也学会了打人。这……这有不好的影响。”
  “啊,我家属比较凶恶。”我满脸通红。
  他那头沉默了一下。
  “哦,是这样。孩子也不能过份打骂,听说你们也打孩子。”
  “不、不……是,不打骂。”
  “这样,明天……”我希望他说明天你到办公室来找我,我从未料到有一天我会对“请家长”这件事极度盼望,结果他只是说,“……我会找你的孩子再做一回批评教育。”
  “啊、啊。请李老师多费心。”我内心涌起极不舒服的失望。
  “谈不上,本职工作嘛。”
  话谈到这里,我们都沉默了。电话里极度安静,我在等他开口,期盼他再跟我说点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经没话要跟我说了。他也不挂电话,我们静静等了对方一会儿,也许他也在期待我能够找点别话来讲,然而我们没有别话。
  最后我们竟连“再会”都没有说,他那头默默地把电话掐断了。听着突兀传来的挂断声,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很失礼,然而都心知肚明这失礼从何而来。
  我法律上的另一半,我对外总是只称呼她为家属,她也这样称呼我。其实这个叫法不严谨。妻子/丈夫一定是家属,但家属未必只有一个妻子/丈夫。
  我寻找精神上的另一半,而她不是,我就抗拒称呼她为我的妻子。她也不太想承认“妻子”这个词,我们因生活结合了,但在心灵上彼此还是独身。我也不是她精神上情愿承认的丈夫。在精神世界,她就是和我同睡一张床的陌生人。唯有在物质生活中,我们彼此互相依赖,谁也离不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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