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啊,就是个笨孩子。”
“千万别这么说。”
话题到这儿又断了,沉默弥漫一围。
“今天天气还好。”我家属再次开口,试图强行打破僵局,只是不幸选择了聊天气。
“对啊。”他妻子微笑地点点头,正常人的话肯定不屑于聊天气。
“是。”我家属在勉力附和,到此地步,想必她也明白,这场谈话已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呵呵。”他妻子干笑。
“呵……”我家属摸摸鼻子。
………
两个女人在互相打呵呵的敷衍中终于闭嘴了。老实说我认为她们的对话从头到尾都相当勉强,然而这是我挺佩服女人们交际能力的时候,明明彼此不熟,还能干巴巴地坚持聊下去,难能可贵的是聊了这么久。
我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身边是各自的妻子,两个女人在强行尬聊。我的身体僵硬,心里怦怦直跳,笔直注视前方没有动过,可是手掌全是汗,冲动和紧张的情绪交织,我在尽量管住我的身体,不要扭头去看他,不要向他靠近,可天知道我多么想这时跟他说上一句话;多么想移动双脚,偷偷再向他挪动一步,想用我的肩膀轻轻碰撞他的肩膀。可是我们的妻子儿女就在旁边,她们像一副枷锁,一方囚笼,牢牢锁住我们的双脚、双手,思想和视线。
他妻子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接起电话,连续“喂”了几声,没听清楚对方说话。于是一边喊到“麻烦你大声点”一边向后面人少的地方走去。
他妻子一走远,我不禁悄悄松了口气,转头对我家属说:“你去买几瓶水回来吧。”
她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地答应,转身向候车大厅走去,并嘱咐我看好孩子。她刚向前走出几步,我唤住她:“你不放心,把孩子一起带去。把儿子带去,他要跟你去。”听了我的话,儿子兴高采烈跑到她身边,“我要跟妈妈去。”儿子一说去,小儿子也呆不住了,蹒跚地奔过去拽着哥哥的手,咿咿呀呀说:“我要跟哥哥去。”她没办法拒绝这两个小油瓶,只好带上他们一起。
我借着目送她们母子三人转过身,面对着他。确认她们走远,我才抬起眼皮看他。我们的视线对上了,在我向他转身之时,他便用眼角的余光乜斜注视着我,微微梗着脖子,稍稍歪着头。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胸口滚动一团火,喉咙有些干哑,咽了口唾沫,把紧张和羞涩一起吞下,干咳一声道:“李老师……好……好久不见啊。”
他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
“我……我一直没见到你。”他挑眉讶异,我赶紧补充说,“我来校门口接孩子的时候。”
他的脸上清晰地浮蕴出淡淡的红,显得有些羞赧,随后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老师,我……”我向他走近一步,他一只脚向后退却了半步,但终于又没有退,重新站直了身子,我们极其接近,他忽然有些慌张,问我:“你要跟我说什么?”声音里的颤抖泄漏了他的紧张。
我脑袋偏偏在这一刻短路,我心底明明涌动着千言万语,但不知从何说起。
“孩子他……妈妈……刚才……”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再轰自己一巴掌,我不是想跟他谈孩子,更不想谈孩子他妈吗,可是我控制不了嘴巴,我这张臭嘴仿佛脱离了我拥有自由意志,不断在唠叨,“那个,她……她不会说话,让你见笑了。你别笑我啊!”
然后他笑了,虽然只是稍微地撇了一下嘴角,但我捕捉到他脸上闪过的一抹揶揄和看我的时候滑进眼底的一丝温柔敦厚。
“不、不要紧。”他说。
他的眼神让我心头一热,我再靠近他一点,几乎想伸手触碰他,搭他的肩膀或者捉住他的胳膊,随便什么地方,但我终归没有,只是语气有些明显的急促,说:“其实我主要不是想跟你说这些,我想和你谈我自己,还有……”
他颇为惊慌地打断我,声音极不自然:“谈你自己?”
“对,以及我对你的……”
我们两两相望,眼神纠缠,情感在我们之间直白地流露,在这短短一瞬,周围的世界都逝去了,我们心底眼底只有对方。
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高跟鞋的声音,他的表情悚然,赶紧朝后退开一步。我和他同时向远处瞥了一眼,他的妻子打完电话正一边将手机装回皮包里一边走回来。还有几步的距离,我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切问到:“你对我有没有……”
他慌慌张张推我一把,我急忙退开了,站回旁边去。他的妻子走过来,似乎察觉什么不对,仔细朝他脸上瞧了半天,问到:“你脸色怎么不好?”他近乎虚弱地说:“没……没有。”
他和妻子并肩站着,我站在他旁边,我们中间隔着一个人的位置,站台上旅客喧闹,广播里在重复三遍地通知列车即将进站,我听见他妻子在说“爸爸腿摔了,小舅子打电话叫我们赶紧回。”
我的衣摆让人拉扯了一下,我转身低头,看见儿子笑嘻嘻仰着脸,这才发现我家属带着孩子们已经回来了,她递给我一瓶水,问我:“你刚才在想什么,魂都丢了。喊你好几声没听见。”
恰好这时列车进站,儿子远远地望见车头,就高举双手欢呼,小儿子跟屁虫一样和他学。我家属赶紧拉住这两个孩子,抱着他们更朝黄线的后面退,生怕他们要冲出去。
我们一家四口踏进列车车厢,在狭窄的过道上前进,俩儿子走在最前,孩子妈妈走在中间,我最后。她喋喋不休地数落我。
“成天绷着脸,见谁都像欠你五百万,跟孩子的老师好好打招呼。”
有个女人的声音几乎与她同步重叠。
“人家家长跟你打招呼,你也不答应。”
挡在中间的几个陌生旅客提着旅行包跨进两旁的座位,他们一让开,我们两家人劈面相逢。我家属和他的妻子彼此都愣了一下,想不到又撞见,可能是疑心刚才数落自己男人的说话恰好让对方听见了,两个人点头招呼打得略显尴尬。我们两家人面对面擦身而过,我经过他时尝试和他的目光接触,但他平视前方,假装没有看见我。我们一家四口在前面找到座位,对号入座。他和妻子在我们背后隔着三排的座位入座,我们竟然坐同一节车厢。
列车飞驰。孩子们刚上车时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现在靠在一起打瞌睡,我家属守在他们身边,埋头玩平板。没有人注意我,我举起手机观看,可我的屏幕并没有点亮,手机黑色的屏幕完全能够当作一面镜子,我正在用它照看后排座椅上的他。他照映进我的手机屏幕,我细细地品鉴他的眉眼,俊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他好几次抬眼看着前方,我仿佛感觉到他在屏幕里盯上了我,我一阵耳热心跳,突然察觉身后有列车员靠近,赶紧收回手机。
列车员过去后,我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跟我家属交代了一句“上厕所”,离座而去。她光顾着玩游戏,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经过他的座位时,我克制着自己不去与他视线交汇,不去暗示他什么,平视前方笔直地朝前走。踩出的每一步都要保持一贯的速度,不能乱了步伐节奏。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完美,经过他的座位时还是慢了下来,虽然只慢了一点点,在别人看来并没有什么毛病。
我进入卫生间随手拨了下门,门在即将合闭的一瞬间,被人从外面推开,他埋着头一步跨进来,半个身体已经在门里了,我以为这是眼瞎走错了的,赶紧提醒一声:“喂,有人了。”他一抬头,我顿时愣住。他脸红得像燃烧起来,吐了一口气,干笑说:“啊,对不起,我没看见你进来。”
这谎话蹩脚得像肥皂泡一戳就破。他看了我一眼,便要退出去,我抢上一步拉住他的胳膊,差一点就要把他拽进洗手间里来,跟着一脚踢上门,扭上锁,我和他将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深吻对方。可以想像如果这些事顺利发生,我们将一起滑向□□的深渊不可自拔。可是在我拽他的时候,走廊上一个列车员经过,他奇怪地打量一眼我们,并且顺口问了一句,“堵在门口干什么,你们是不是上厕所?”他一下把胳膊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我急中生智,顺势撩开他的衣襟,摸着他的西装说,“这衣服料子不错啊。”他勉强答应道:“还行。”列车员从他背后走过去。他向那列车员偷瞟了一眼,发现他走过去后还在向我们回头,他心头一发慌,赶紧一步退出去,一边像模像样地说,“对不起,你先上,我待会儿来。”一边将门带上。
我在门里,他在门外。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像我一样低着头沉默。这狭小的卫生间里安静得有些瘆人,我把手掌按在门上,希望他在门外和我做出相同的动作。门关上了就不能相拥的吻远没有隔着门依然能传递的心意重要。可是我颓然地发现,除了手掌抵在门上冰凉的触感,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其实已经转身走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