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地间也是一片莹白,只是不复京城那片无处不飞花的繁花似锦,而是充满苍莽和死亡的惨白颜色。
白玉堂骑在高大的飞龙背上,一身银色甲胄英俊勇武,身后的银灰色大氅随风飞扬如高天上的灰色云涌。他那张时过境迁却仍旧英俊的脸此时却隐藏在头盔和面罩下,只露出坚毅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远远看去,就像伫立在军中的战神,威严冷峻浑身充满萧杀之气。
急行军中除了刷拉作响的脚步声、盔甲的碰撞声、车碾之声和马匹不时打几个响鼻的声音,再没有多余的杂音。已经赶了将近两个月路的龙麟军,上到统帅下到十万将士,早已在征途中磨灭了思念,有的人甚至在出征前就已准备好了最后的家书。他们知道自己此去将再也无法返回家园,此去将是尸山血海,因为终于到了他们要用尽自己所有一切去保卫家园的时候!漫天芦花扬起,云卷云舒,这一支长长的军队在灰色的平原上爬行,几乎要消融在苍茫广袤的灰色大地上。
远远看去,汾水县小得和一个稍大点的村庄没有区别,整座县城灰蒙蒙的一片,仿佛也要消失在这灰色的天地之中。
这里,就是最后的和平之地,是巍巍太原城中最后的三万守城军和数十万逃不出来的老百姓死守住那道最后防线之下的和平假象。三天前就已经收到探子的密报,太原城中已在半月前完全断粮。围困在太原城外的五十万辽军完全断绝了这座曾经被誉为北疆商都的城市所有的活路,就连那些偷着从城后密道中运进粮食的商队,也都被辽兵的骑兵队全部接获,货物一无所剩,一排排血淋淋的人头,每天都会增加几十个,插在太原城外的瀚海平原一根根林立的木桩上,让这繁华之地犹如鬼城一般。
骑着同样全身披挂着全副武装铠甲的飞龙又行了一阵,白玉堂一扬手,一个身着绛青色虎贲铠甲的将领立即从后方策马疾驰过来。
“袁西经,你点五十个人随我进汾水县,其余人马就在县外三里扎营休整。十二个时辰后,全部武装急行军!”
“是!”
尽管这是开赴战场前最后的喘息时间,但是袁西经的嘴角仍旧不可察觉的翘了起来。连续一个多月日夜兼程的赶路,每天休息不过三个时辰,饶是铁打的龙麟军也有些吃不消了。将军下令让他们在此地休息,势必让曾经领辽狗闻风丧胆、在草原上有战神传说的龙麟军休整到最佳状态,以应付十二个时辰之后的硬仗!
快速的挑了五十个精锐,带上必要的食物和水,一行人策着马先行一步,朝着那座看起来已经和荒城无异的汾水县奔去。
一路行军过来,在路上不断能看到弃家而逃的难民,但在越来越接近战场的这一带,难民却少了。偶尔见到的不是死在路边的饿殍,就是已经爬不动的老弱妇孺甚至有孕在身的妇女。但到了这边,一路上行军过来却全都是死尸,大多数已经半个身子掩埋在冻雪和杂草中,有的甚至已经被荒地里饥饿的野兽啃得只剩下了一副森森的白骨,两只空洞的眼洞就这么长久的望着天空,仿佛在控诉这战争的残酷和命运的不堪一击。
袁西经从白玉堂刚参军不久,从一介士兵爬上百夫长位置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这个性格彪悍更直、嫉恶如仇的北方大汉,从原本的看不起这个长着一副英俊风流模样、江湖上传闻风流倜傥的锦毛鼠,直到今天心甘情愿的跟在他身后,愿为他肝脑涂地,守护大宋江山和这苍天之下自己渺小的家。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承认了那个姓展的!
所谓的监军,根本就是朝廷派来监视他们和拖后腿的。在当年他们还驻守在泗水关的时候,还记得朝廷派来的那个监军,叫什么来着?姓李?姓王还是姓张?但是不管姓什么,他只记得那是一个不顾弟兄们死活、贪生怕死却无比贪婪的畜生!
莽山一战,他带领的前锋营骑兵探查小队遭到了敌人的埋伏,那是他们第一次遭遇辽人的狼兵,狭窄逼戾的山谷里,杀伤力惊人和要十数个人才能砍死一只的狼兵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着龙麟军的战马和将士。派出去求援的小四子说,那天他奔回大营的时候,却看到那个该死的监军拿着御赐的虎符和尚方宝剑,在战事地图上大放厥词!
时间一点点过去,监军因不清楚这残暴的狼兵来历,竟然要让援军带着火药和火油炸了整个山谷!要用牺牲几千个将士性命的代价,去换狼兵不能冲出山谷攻过来!当时军阶还比不上这个监军的白将军立时震怒了,他们两个争吵了半盏茶的时间,白将军就不顾那个监军的鬼哭狼嗥和要挟,带上援军冲进山谷,浴血奋战。虽然最后他们仍旧伤亡惨重,但是总算是把自己和残余的几百个部下救了回来,而不至于牺牲。在这之后,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监军小人得志的嘴脸和向他们所要百万白银,否则就奏请朝廷将白将军革职查办的丑恶模样。但更忘不了的是,白将军之后和他说的话。
“袁西经,莽山一战,监军大人因体恤下属,亲自战前监督,不幸被凶残的狼兵袭击,阵亡。”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声音,目光盯着远方雾中若隐若现的遥远山峦,白玉堂的脸上是令他心惊的冷酷神情。
“啊--”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袁西经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暗杀这个早已看不顺眼的王八蛋!
“今夜子时,你亲自去,做的漂亮点!”
“是,将军!”心旌动容,这一刻,他愿意把性命交给这个和他弟弟一般年纪的青年!
转身要走,却又被叫住。
“等等。报告……由我来写。”
“是!!”这一次,袁西经深深的鞠了一躬,才大踏步转身离去。这个肯为弟兄们承担责任至此的人,将来一定会成为带领着龙麟军的真正人物!
从此以后,他对这些朝廷派来的鹰犬,就异常厌恶。
再看看前面那个,始终缀着三个马身距离跟在白将军后面的人,虽然不像以往的监军一般都是要坐在马车里,甚至还装模作样的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铠甲,但是自从他来到大军之中,除了每日清晨和晚上停下造饭扎营的时候,基本上就像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那些曾经关于御猫展昭重重传闻不过是道听途说,只要没有亲眼验证,那么这个身为监军的人,就仍旧是龙麟军的敌人!
不管白将军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在十万将士的面前,只要他暴露出一点的怯懦和拖整个龙麟军后腿的话,那么不惜一切代价,他都要送他到地下去和他的那些前任一块到阎王爷前去当差!
眼睛几乎要把那个随着马匹的步伐轻微上下颤动的背影盯出两个窟窿,这五十人的轻骑小队很快越过汾水河边的荒野,到了那个更为荒凉的县城地界。
这里根本没有城门,只有一条隐约从黑土和雪渣子中延伸出来的石子小路。马蹄啪啪啪的打在上面哗啦哗啦的闹出好大一阵动静,但直到他们穿过中央大街都快到县衙门了,仍旧看不到一个活人的影子,整座县城仿佛都是空的,一幢幢灰色的瓦房门户紧闭,有的门前甚至已经蒿草丛生。
等他们终于拐了个弯,县衙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拉住了胯下的马匹,静静的等待着白玉堂的下一步指令。
眼前的县衙,朱漆已经被风蚀得掉了颜色,斑驳爆裂,露出里面灰白的门板。连门环叩首都没有的大门洞开着,里面的一切轻易的尽收眼底。一只鸣冤鼓被砸了个大洞,躺在角落里,除了散落着一些瓦片和杂物,县衙大堂里已经空无一物。
“将军,看来这座汾水县已经逃的没人了,不如今夜就让弟兄们住在城里,好睡一晚热炕?”袁西经试探着问道,但白玉堂始终紧抿着嘴,似乎在担心些什么。
“不,让弟兄们原地待命!你派人去调一千个弟兄进来,围住县衙!今晚我们住在县衙里。”
“是!”虽然不明白白玉堂这样做的目的,但是他却忠实的执行着命令。因为白玉堂面上看起来就像个风流的公子,但是他对危险的洞察力,却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的!
天擦黑的时候,几十个人很快的将不大的县衙打扫干净,搭上炉子造饭,一股炊烟冉冉的升起来,天空中最后一丝灰白的日光消失的时候,看似无人的空洞小镇中,黑暗的深处,逐渐响起压抑低沉的粗重喘息。
说是饭,其实也不过是将随身携带的面饼和肉干,在厨房里寻出口大铁锅煮了,加点盐巴作为调料,就成了一大锅肉煮面糊。然而,这已经是值得他们感谢老天爷的最好伙食。因为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还能喝上一口热汤吃上一口饱饭,已经成了一种奢求。
饱饭后,所有人都没有睡意。他们身上的铠甲仍然紧紧的穿着,没有一个人去洗把脸甚至上茅房,每个人或站或坐着,都悄无声息的盯着外面黑漆漆的夜晚,神经保持着高度的紧张。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能立即倾巢而出,用手中的钢刀把所有的危险砍成碎片。
袁西经靠在通往内院的那个已经没有了门板的门框上,盯着不远处那间从前显然是县太爷卧室的厢房,鼻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那个装模作样的监军,就住在这里,一进去就没见出来,甚至连吃的,也是由白玉堂亲自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