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穿僧袍的修士一个接一个冲下来,拿着绳索举着刀,在土堆间跌跌撞撞,死死把他俩围在当中。
“聆听者!皈依者!”喊话的是祭司长,旁边探着头的是喑哑者,他们高高地站在黄铜门外,像教堂穹顶上俯瞰人间的众神,居高临下,“说说吧,你们在找什么!”
皈依者知道,聆听者是不会说的,于是眼神一动,瞄住最近的两个家伙,扬起一脚土,趁他们遮挡的机会,跳起来,先把一个人扑向坑底,借着他往上挣扎的力,横臂出刀。
没等另一个人反应,棕榈叶片般优美的弯刀已经劈面而来,从脆弱的喉管上划过,鲜血恣意喷洒,泡沫似地溅在潮湿的泥土上,热腾腾的。
修士们彼此呼叫,皈依者不要命地扑进他们中间,金属与肉体在这里蒸腾,这是一场刀子的盛宴,他们可以离开衣钵窖、离开圣徒岛,流浪到世界的中心去,仿佛山鹰,在每一片雪白的云朵上振翅……
可聆听者不这么想。
血打在脸上,迷了眼,皈依者早习惯了这酸痛,可酸痛中看见聆听者从受伤的修士手里夺剑,夺过来不去抗争,而是搭在自己咽喉上的时候,他怔住了。
“你干什……”未来得及他喊,那个人已经倒下,黑色的血泊在肩窝处汇聚,他愣愣地盯着,修士们从后面压上来,摁住这个黑头发的魔鬼,重重放倒在土地上。
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只是一把杀人的刀,聆听者说把他抛弃就抛弃。
那些羞赧。那些笑意。
都是假的!
第2章 圣徒岛 β
沿着幽深而崎岖的走廊,他往前走。墙是石墙,油黑发亮,因为湿冷,总像是结着一层霜,石缝里有暗绿的青苔,被灯槽里微弱的火光照着,滴下细小的露水。
从每一面墙,从石墙的每一处缝隙,传来起伏的唱诗声,还有连绵的弥撒:凡外肾受伤的,或被阉割的,不可入耶和华的会……
他提着一袋银器,粗麻僧衣磨得皮肤发痒,他抻一抻衣领,无论来过多少次,这逼真的触感都让他惊讶。
在第四个狭小的分岔路口,他右转。前头是小石室,他知道告解者正等在里头,许多遍了,他听那家伙忏悔他渎神的淫行。
“兄弟。”果然,告解者从地上站起来,走向他,聆听者懒得和他说话,径直拉开告解室的门,钻进去。对这个小屋,他总是充满好奇,因为这是故事开始的地方,也许在某片木板上、在某个错落的缝隙里,就有他尚未发现的秘密。
眼前是一把破椅子,栽歪着快散架了,头顶木板的斜叉上挂着一条红披帛,他拽下来,隔着雕花木板问:“你犯了什么罪?”
回答一如既往,是围绕着皈依者,那个长着猫儿眼的异教徒,在基督徒东征的第三次圣战中,他整个家族在耶路撒冷被俘,为了活命,这小子卑劣地改奉了天主,远远地被送到圣徒岛来。
“他左边乳头上穿了一个金环,指甲盖那么大,有阿拉伯的卷草图案……”
聆听者皱眉,告解者上一次说的是,他左边乳头上“有”一个金环,微小的差别,但他没放过:“你再说一遍。”
“他左边乳头上穿了一个金环,”告解者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聆听者摇头:“残损或装饰身体是违反院规的。”
告解者还想往下说,聆听者打断他:“你昨天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告解者稍稍沉默,然后反问:“这和忏悔有关吗?”
不,没有关系,聆听者只是猜测,也许告解者和他一样是“活”的,他也有他的任务,和繁复的故事线。
从告解室出来,他揣着那袋金币回自己的屋子,屋脊低矮,常年照不到阳光,告解者是否是“活”的这个疑问他不会记录,因为记也没用,下次再来时,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
他说过的那些话、挖过的那些土,一切痕迹,都会归零。
简单收拾收拾,他去餐堂,今天早祷的内容是《以色列人要求立王》,圣餐柜隔间的门用小板凳抵着,他规矩地坐在上头,嘴里念着“自从我领他们出埃及到如今”,眼睛却在死气沉沉的人群中逡巡,皈依者坐在很靠后的角落里,告解者和禁欲者、苦行者挨着,喑哑者端着面包盆等在餐堂门口,台上是祭司长,闭着一双老眼,像睡着了。
差不多有一刻钟,早祷才结束,修士们离开座位,等面包的功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聆听者向皈依者走去,那家伙一个人靠着立柱,波浪的卷发多情的眼,熠熠发光的,放肆地艳丽着。
“兄弟。”聆听者叫他,他知道他不是上一个“皈依者”,从他站着的样子,他就知道。
皈依者转过头,傲慢地看了看他,又转回去,没有理。
“我们过去没说过话,”聆听者嘟囔,“你可能……”
皈依者毫不客气地走开了,厌烦似的,踱到下一根立柱去站,聆听者跟着他,像条拖舌头的哈巴狗:“我有笔买卖……”
皈依者不听他废话:“我不陪人睡觉。”
“不,”聆听者有些脸红,压低了声音,“是请你杀人。”
皈依者终于拿正眼看他了,很感兴趣似的:“给多少?”
这时候喑哑者开始分面包了,修士们排起长队,聆听者趁机凑近到他耳边:“一千个金币!”
聆听者领着皈依者,敲开石板屋的门,门缝里露出看守者的瘦脸,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让他们进去。
屋里有一张床和供奉着圣像的壁龛,除此之外,到处摆着手工木雕,大大小小,有些很传神,聆听者不禁问:“你做的?”
“一点小兴趣。”看守者提着灯,朝黄铜门走去。
“这有什么意义,我是说,他们反正都……”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吗?”说着,看守者俯下身,要去掀黄铜门。
“等等,”聆听者显得紧张,“你不先问问我们吗?”
“彼此心知肚明的,不用废话了吧。”看守者推开白蜡烛,那道门甚至没上锁,他掀开它,霉味和刺骨的潮气扑面而来。
聆听者没有动:“这不符合规则,”他朝四周看,好像那里有什么盯着一样,“我们得按照故事线来,否则……”
“否则什么?”看守者蹲在漆黑的洞口旁,“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聆听者一霎哑然,皈依者从后头撞了他一下,走到前面:“行了,别废话了,东西在下面?”
看守者和聆听者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皈依者擅自夺过油灯,哈腰钻进地洞,很快,就听见他在底下喊:“这他妈得自己挖呀!”
两把锹立在黄铜门边的墙角,聆听者看见了:“劳烦帮我们找个可靠的人。”
“两个人还不够?”
“那家伙的手……”
话没说完,皈依者的喊声又传上来:“老子可不动手,说好了找我杀人,我不管挖坑!”
“别找喑哑者。”聆听者补充。
看守者显然吃了一惊,这正是他想提议的人,一转念,他明白了:“你是我碰到的聆听者里走得最远的,”他惭愧地笑笑,“其他人早放弃了,比如我。”
聆听者没说什么,可能有点害羞,他从墙角抄起锹,欠身钻进衣钵窖。
皈依者已经把火点上了,朦胧的光晕中,他看起来美极了,那头长发,像给黑缎子镶上了金边,奢华夺目的,隐约能闻见乳香的气息,可聆听者早看惯了,他挽起袖子,随便找了个角落,开始铲土。
“喂,”皈依者懒洋洋叫他,“你不是第一次了吧?”
“什么?”聆听者头也不抬。
皈依者凑过来,惯拿刀的细手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像佃农似地翻这点破土。”
聆听者没回答,但停下来,盯着他的手,眼神不像着迷,倒像是介意。
皈依者讪讪的,挪开了:“你和别人不太一样,”他随手一翻,掌心上那道伤露出来,聆听者看见,盯了一眼,皈依者发现了,立刻热络地说,“头一次玩‘皈依者’,试了试刀,不小心伤了。”
明明是告解者弄伤的。聆听者点点头,没戳穿。
皈依者看他不冷不热的,哼一声走开了,可眼睛往这边瞄着,半天绕不开。聆听者刨了两下土,不知怎么的,耳朵上莫名一热,他急躁地撸了一把,一种似有若无的麻痒,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过客,他对自己说,也许再不会相遇了。
遇到了,可能也认不出。
这时头上的黄铜门响,是看守者,领着一个粗壮的大块头下来,那家伙肩膀很宽,僧袍皱巴巴的,有烟熏的痕迹——是弄火者,圣徒岛上的铁匠。
“一天一个金币。”聆听者开价。
“干了。”弄火者解开斗篷扔给看守者,跃跃欲试。
聆听者还有条件:“不能留指甲。”
弄火者把粗短的指头伸给他看:“打铁活儿重,指甲养不长。”
聆听者点点头,把另一把锹踢到他脚边:“每次干完,记得洗手。”
天要亮了,皈依者和弄火者先爬出黄铜门,看守者给舀了水,正要喝,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