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干什么?”皈依者有点紧张,瞪着他。
看守者的手不停:“添油啊。”
皈依者朝他过去,傲慢地抱着刀,挑衅地问:“这里的东西都哪儿去了?”
“不知道。”
“是你没守住,”皈依者坏心眼儿地讥讽:“还是监守自盗了?”
看守者转过身:“我来的那天,这里就是空的。”
“哦,”皈依者嗤笑,“也许吧。”
看守者掉头往回走:“你也知道,三百年的衣钵,”他慢悠悠地踏上台阶,“三百年算得上是传说了,怎么能把传说当真呢。”
皈依者跟着他往上走,出了黄铜门,屋外天色发白,早祷的时间要到了,他踌躇着:“你……不是第一次给我们开门了吧?”
看守者自去忙他的事:“你说呢?”
皈依者觉得自己猜对了,有些意外,又似乎是情理之中:“所以你才不跟我们出圣徒岛,对不对?”
看守者笑了,不是取笑,意外地很坦率:“被人抹脖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皈依者惊讶,他们的计划居然实施过,而且成功了:“带着东西走的?”他稍转了转手掌,那道伤微微发疼,“是什么东西?”
看守者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别小看了那个伤口,”他用一种缓慢而畏惧的语气,“会烂的。”
聆听者也说过这个,会烂,皈依者觉得不可思议。
“新手?”看守者看着他,这时候黄铜门被从下面顶开,聆听者探出个灰蒙蒙的脑袋:“天快亮了,”他往上爬,“明天再挖不到,就得填土。”
喑哑者随着他上来,仔细拍打过僧袍,向看守者要一口凉水,他们趁着最后一抹夜色,偷偷回修士堂,临走,看守者像是自言自语,咕哝了一句:“并没有。”
什么……并没有?三个人都愣了一下,但谁也没有发问。
从小花园拐出来,皈依者不经意一回头,看那个哑巴竟然跟着他们,他捡一颗石子扔过去,凶巴巴地嚷:“滚!”
聆听者像拽自己家的猫狗,不耐烦地拽了他一把。
皈依者不理他,继续朝那家伙比划,都是些诅咒的手势,很快,喑哑者就朝另一条岔路拐走了。
“看守者最后那句话,”聆听者貌似熟络地搭上皈依者的肩膀,“什么意思?”
皈依者想说“不知道”,可话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看守者应该是说“那东西”,在之前的故事里,铁笼里那个“银色”的东西也没被找到。
“谁……谁知道。”他兄弟似地枕着聆听者的臂弯,含混地答。
早祷是在餐堂,祷告一结束,修士们就排着队,依次从喑哑者手中接过一小份干面包,还有汤,黏糊糊的甜菜汤。聆听者和皈依者有意隔着一排桌坐,虽然是面对面,但从不对视,假装没有一点瓜葛。
“叮”地一声,是木碗掉在地上的脆响。
许多修士站起来看,聆听者也在其中,分面包的地方有人在吵闹,不少人围上去了,中心是喑哑者,被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僧抓着手指,那孩子是领经班的小头目,大家都叫他虔敬者。
“喑哑者的指甲里有泥!”虔敬者用他稚嫩的声音大喊,“他给我们分面包的手上有不知道哪儿来的、肮脏的黑泥!”
聆听者和皈依者交换一个眼神,心想,糟了!
圣餐柜在餐堂背后专辟出来的一个小隔间里,老木头了,靠几根腐朽的钉子坠在墙上。今天不是开柜的日子,聆听者却来了,拿着一片破抹布,做出要打扫的样子。
推开小隔间的门,他装作吓了一跳,里头坐着祭司长,和几个有资历的道友,这些人的对面,是跪伏着的喑哑者。
祭司长往门这边看一眼,见是聆听者,把头转回去:“你说不出话,可以带我们去。”
喑哑者不动弹,耷拉着脑袋,没有表示。
聆听者开始擦圣餐柜,边擦,听那几个道友七嘴八舌在商量:“怎么办,要打吗?”
“小事情吧,不至于。”
“持戒者把他指甲里的泥剔出来了,是又湿又黑的土,没人见过。”
“他偷偷跑出去了?”
“怎么可能,圣徒岛出去的路都封死了,只留了一道打水劈柴的闸门,他不在出入名单上。”
“那就是……岛上的土?”
“好了!”祭司长不悦地站起来,“打吧,去拎水和老荆条来。”
立刻有道友兴奋地跑出去取,从聆听者身边擦过时,带起一阵不怀好意的风。
这些人在岛上呆得太久了,每天除了颂扬上帝,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去搞男色、挖财宝、虐打人。聆听者放下抹布,塌着肩膀向祭司长走去:“我的长者,”他在他脚边跪下,顺从地亲吻他整洁发亮的袍子,“能让我看看他指甲里的泥土吗?”
“起来吧,孩子,”祭司长显得慈祥,“一个犯罪者的手有什么好看,这里不需要你,出去吧。”
聆听者不能就这么放弃,喑哑者万一扛不住,会把他们全卖出去,他跪在那儿,还想说什么,祭司长不高兴了,把苍老的面孔朝他俯低来,不留情面地说:“我叫你出去。”
聆听者尴尬地张了张口,这个老家伙不信任他。
“是……”他站起身,从圣餐柜边抓起抹布,低着头出去了。
这是午餐前的事,到了下午,修士们聚在一起讨论《列王纪下·犹大国王玛拿西》的时候,喑哑者出现了,扭着背,显然挨过打,耳根上有几道不显眼的伤痕,腿有些拐,从众人中间缓缓穿过。
有人在议论,聆听者皱着眉头目送他,他没招供吗?还是招了,祭司长已经在审问看守者了?
左手上忽然一暖,是皈依者在人群中和他错身,匆匆握了他一把。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晚上潜到小花园的时候,看守者还是那个样子,冷冰冰地提着灯,为他们打开脚下的黄铜门。
看守者一生不得离开衣钵窖,也许他还不知道早上的事,聆听者正犹豫要不要问他,外头有人敲门。
来的果然是喑哑者,带着一后背伤,还想来挖土,聆听者不得已拦住他:“兄弟,你不能再来了。”
喑哑者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经扛住了,他为他们付出过了。
“他们不会罢休的,”聆听者说,“也许他们已经跟着你来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呜呜呜!”喑哑者不干了,用它宽大的身躯冲撞聆听者,皈依者立刻冲上来,帮着聆听者推搡他:“滚,臭哑巴!你会害死我们!”
看守者茫然地在中间拦着,看喑哑者把手指圈成个小圆洞,呜呜地朝他们比划。
“钱也不能给你,”聆听者在拉扯中变得激动,“他们可能去搜你的屋子,现在东西还没找到,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他们的意思,是让喑哑者退出,就像迁徙路上被同伴丢下的伤者,或是黑死病泛滥的村子里被擅自活埋的病人。
谁让他倒霉呢,他白干了。
喑哑者安静下来,耷拉着肩膀,聆听者朝他靠了靠,想安抚他,这时候那沉默的大家伙突然扬手拍了他一巴掌,拍在左耳廓上,力量之大,让他差点栽在皈依者身上。
聆听者捂着耳朵发蒙,喑哑者狠狠跺了下脚,撞门出去了。
屋里没人出声,皈依者瞄了瞄聆听者,伸手想碰一碰他的耳朵,被他粗鲁地挥开:“干活!”他嚷,掀开黄铜门钻了下去。
衣钵窖里只有一个人干活,显得有点冷清,坑已经挖得很深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土全翻起来,没发现一片树叶一块石头,这块地干净得叫人惊讶。
“歇一会儿吧,”皈依者从上头递水给他,“快半夜了。”
聆听者停下锹,握住他伸下来的细手,一猛劲儿,跳上去:“不能再挖了,”他揉了揉因为熬夜而紧绷的脸,“准备填土吧。”
就这么放弃了。
并排站着,皈依者又看到他左耳上的红肿:“你甘心?”
“不,”聆听者偏头望着他,可能是为了鼓劲儿,温和地笑笑,“等院长做完礼拜,我们从头再来。”
这是个坚定的人,从他薄薄的短发、灰蓝色的眼睛就能看出来,皈依者之前没碰到过这种人,他佩服,也好奇,唐突无礼地,用一根指头往那红热的耳廓探过去,轻轻刮了一下。
聆听者立刻别过头,气恼地:“干、干什么!”
他一这样,皈依者就乐:“我干什么了,看你伤着没有。”
“看你用眼看,动什么手,”聆听者别扭地回嘴,粗鲁地在耳朵上搓,搓得那片敏感的皮肉更红了,“你上去,不用你陪着。”
“动手?”皈依者野野地笑,从后头使劲儿踹了他一脚,“我还动脚呢!”
这是个小玩笑,聆听者也知道,可他现在没兴致闹,正想掏一掏耳朵里的土,头顶上猛地一响,像门扇打墙的声音,然后是推搡拉扯的脚步声,很杂乱。
皈依者嗖地拔刀,刀刃反着火把的光,一晃,聆听者极慢地眨了下眼,仰起头往黄铜门看。
“底下两个人!”从铜门掀起的一角,灌下来这么一句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