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成告诉你。”
“事成?”皈依者憎恶地切齿,“你连那东西是什么、在哪儿都不知道,凭什么跟我谈事成!”
“老者说了,在圣徒岛里。”
皈依者腾地从床上站起来:“圣徒岛是个三百年的大坟冢,你找到死我也陪你到死吗!”
聆听者的语调跟着走高:“他说了,在‘地下’!”
圣徒岛确实有一个“地下”,在主教堂背后的小花园里,说是花园,一百年前已经荒废了,下面有个大理石修成的地窖,收藏着三百年来历任院长的衣钵。
“衣钵窖……”皈依者拿不定主意,“那里有专门的看守者。”
“所以我才来找你,”聆听者的灰眼睛闪烁,有着某种蛊惑人的光,“两千个金币,我们可以离开这儿,到世界的中心去,”他拍了拍皈依者脚下简陋的木板床,“那里有羽毛织成的床垫、金箔贴成的椅子、吃不完的酒肉,”叹息似地,他为他描摹,“女人、男人……还有遥远的东方,你的家、你的真主、你的梦。”
皈依者琥珀色的眼睛泛起涟漪:“对半分?”
聆听者说:“可以。”
皈依者就要答应,可又犹豫:“你想没想过,什么东西能值两千个金币?”
“银色的……”聆听者思索:“珠宝,或许是盔甲,管他呢。”
皈依者摇头:“两个人太少了,”他蹲下来,盯住聆听者的眼睛,像掠过呼罗珊宣礼塔尖的山鹰,“让看守者入伙,等出了圣徒岛,我解决他。”
聆听者安逸地靠向椅背,笑了。
“笑个屁,”皈依者抬起一只白脚,粗野地踩了踩他的大腿,“定金呢,先分我一半。”
懒洋洋的,聆听者从地上提起钱袋子,拽开来:“都给你。”说着,他把一百九十九枚金币大头朝下撒在皈依者膝上,金灿灿的,铺满了粗陋的僧袍,那光芒,让这屋子终于有了点颜色。
晚祷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聆听者和皈依者一前一后走在主教堂背后衰草丛生的旧花园里,花园北侧有一个石板屋,屋门朝东开,透过细细一条门缝,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油灯光。
“兄弟。”聆听者敲响门,示意皈依者靠后,门嘎吱打开,门里是个脸颊瘦削的男人,眼眶深邃,鹰钩鼻子,穿一件与众不同的白僧袍,在夜色中莹莹发亮。
“什么事?”他问。
“和你谈一笔买卖。”聆听者要往屋里进,被看守者拦住,他话很少,但眼神犀利。
“下面,”聆听者故技重施,捏出一枚金币,“有我们要找的东西,要不要算你一份?”
片刻,看守者把门让开了。
他们进屋,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供奉着圣像的壁龛,连抄经的桌子都没有,在地板中央,是一个镶着黄铜门的地洞,按照恶魔书的描述,镇着七只不灭的白蜡烛。
“打开这道门,”聆听者踩上去,踏了踏,“五十个金币。”
看守者的眼里有嘲讽:“下面什么都没有。”
皈依者觉得他在试探:“那不用你管。”
看守者于是挑明了:“不说说你们要找的是什么吗?”
“我们也是受人之托,”聆听者用脚挪开那些白蜡,“找到了才知道。”
看守者斟酌一阵,从腰上拽下一个硕大的钥匙圈,上头孤零零晃着一把老钥匙:“你们要扑空了。”
黄铜门拉开的一刹,霉味和刺骨的潮气扑面而来,窖口底下是纯然的黑,看守者提着灯往里钻的时候,那黑像是悚然活了,一口一口咀嚼着把他吞噬。
“来呀,兄弟。”他在下头招呼,声音从层层寒气间筛过,阴测测的。
仍然是聆听者在前,皈依者跟着,他有点别扭,凑到聆听者耳根说了一句:“我到前头去。”
“不,”聆听者反手握了他一把,“你在我后头。”
看守者点亮四壁上的火把,光一下子充斥起逼仄的空间,古老的石墙,未经处理的、潮湿的泥土地面,皈依者陡然瞪大眼睛——这里空荡荡的,连一根断针、一片碎布都没有,衣钵窖里空无一物!
“我说了,”看守者不再是嘲讽,而是露骨地讥笑,“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皈依者抽出他月牙般皎洁的弯刀来,翘起的刀尖仿佛他的秉性,尖锐、挑衅、傲慢,“什么都没有,你一直在守什么!”
“我的角色就是看守,有没有衣钵,我都在这里。”
皈依者显然不相信他,他谨慎地掂着刀,去望聆听者,那家伙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正蹲在地上,认真揉着一把泥土。
“灰头发的小子,”看守者这时发问了,“你不是第一次来吧?”
聆听者站起身,没作答,而是狠狠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也许就在这下头。”
皈依者持刀的手松了,疑惑地看着他,看守者在一旁说:“门我开了,随你们挖,挖没挖到,这个礼拜日之前都得把土填上。”
皈依者诘责:“为什么?”
“每个礼拜日拂晓,院长都要下衣钵窖来祷告。”
“那只剩四天了……”聆听者重重叹了口气,问看守者,“你有没有可靠的人?”
“等等!”皈依者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拽着他,从极近处瞪他的眼,入伙的人不能再多了,越多,解决起来越麻烦。
“你挖不了土。”聆听者似乎读懂了他,轻拍了拍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
皈依者不解,用微蹙的眉心询问。
“你手掌伤了,会磨烂的。”
皈依者觉得可笑:“我手烂不烂能怎么……”
“不,”聆听者郑重地打断他,“这是握刀的手,要珍视。”
皈依者是个粗野的人,这时候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故作厌恶地抽回手,恶狠狠地瞪着聆听者。
这个灰眼睛的家伙,他想,那种事上好像个处子,用不着的时候却胡乱温柔,这种老好人的殷勤最可恨!
“说好的,”看守者的手这时候伸过来,“五十个金币。”
“钱没带着,”聆听者转开脸,“等拿到东西送出去……”
“你们送不送我不管,”看守者又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了,“我只管开门,该给的现在就得给我。”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聆听者有些焦躁:“一起走,给你翻倍。”
看守者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圣徒岛一步的,”他握着胸前牛腿骨磨成的十字架,直直看向皈依者,“特别是和他一起。”
皈依者琥珀色的猫儿眼眯起来,里头有种莫测的、危险的东西,像苏丹帽顶上的孔雀翎羽,不一定什么时候忽地一闪,就变成一只骇人的魔眼。
“皈依者的白手是在基督徒的鲜血里洗出来的,”看守者毫不避讳地说,“全圣徒岛都知道,要躲着他那把弯刀。”
他识破他们的伎俩了。
皈依者恼羞成怒,干脆想往上冲,聆听者一把拉住他:“好,”他朝看守者笑笑,“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夜里,看守者找的人来了,是个阴郁的家伙,嘴唇上有一道疤,聆听者认得,是喑哑者,他不能诵经也不能祷告,修士长让他在餐堂给大家分面包。
他们俩一人掘一个坑,分别在衣钵窖两侧,喑哑者有一双粗手,力气也大,挖起坑来呼哧呼哧的,带着回响,要把死窖都喘活了。
“哎,”皈依者靠墙站着,边看自己手上那道微不足道的伤,边问聆听者,“那家伙说的……是真的?”
聆听者没披斗篷,露着两条精壮的胳膊,汗水滴滴答答,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灰眼睛亮亮的,异常温柔:“什么?”
皈依者反倒迟疑了,手上的伤有些痒,他握起拳头:“就是昨天……如果换我走在你前头,会怎么样?”
“你怎么在意这个,”聆听者的口气像个多年的老朋友,“你最厌烦管别人的事。”
他们果然有“过去”!皈依者的眼睫轻轻颤动,不,不是和自己,而是和之前的某个“皈依者”。
“你走前头的话,”聆听者没留意他微微抿起的嘴唇,“下到第七级台阶时会绊一跤,”他奋力地掘下一铲子,“然后看守者取笑你,你就拔刀了。”
“暴脾气啊。”皈依者自嘲。
“是呀,”说到这儿,聆听者的手停下来,“那个看守者脾气也不好,”他指了指墙上的火把,“他把那东西甩过来,我们一起着了。”
一起……着了?皈依者下意识从墙上直起身:“什么感觉?”
“疼,”聆听者龇牙咧嘴,“特别疼,肉烧得吱吱响,烟火吸到肚子里,把里头烫得稀烂……”
“够了!”皈依者坏脾气地朝他踢一脚土,转过身,看对面喑哑者正阴沉地看过来,和他目光对上,又摆出个下流的手势,呃呃啊啊地咧嘴笑。
似乎是在调侃他和聆听者的关系,皈依者只是耸耸肩:“那他呢?”
聆听者朝喑哑者看一眼,低下头继续掀开潮湿的土层:“上个故事里,没有他。”
只剩两天了,还是一无所获。
两侧的坑挖得很深,眼看着要从中间贯通,这时候看守者踩着台阶下来了,穿着他独特的白僧袍,贴着墙,绕着高高的土堆,走到一支火把底下,要去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