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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 (明雨介)


  喷泉边有一个弹着尤克里里的青年,成城知道,他就是霍墨,一旁一个正在雕刻着蛋壳的有胡子的,成城看着满身是血的吴尔芙踉跄着跑过去,从怀中小心地取出两枚,已经碎裂了的鸟蛋,浅褐色的,带着淡淡的斑纹,他把其中一个递给了那个雕蛋人,那个人将蛋中的液体倾倒而出。霍墨用尤克里里换走了另一枚,将那一把旧旧的小吉他放在了他倒下的身体旁。
  托付完两枚鸟蛋,狂呼着的人群追来,吴尔芙微笑着,面朝着霍墨,踉跄着后退,向后跌去,跌入接连不断地潮涌上来的人群之中,人群挥动着肢体,无数白花花的胳臂像是海葵的触手,要将因着色彩陷入他们之中的飞鸟绞杀,无数的肢体高举着,挥舞着,像没有骨头一样,一圈圈围拢,形成一个肉体的黑洞,外围的人有序地叫喊着,有序的嘈杂,中心的人已经被湮没。
  成城看到金属的棒球棍在日光下闪耀出一个刺目的光团,然后是无数个这样的光团,象流星一样落下,落进了人群的焦点,他听到骨骼戛戛的碎裂声,像是一声唏嘘。
  被谋杀者的荣誉在于他不是谋杀者。——纪伯伦《沙与沫》
  吴尔芙消失了,成城感觉自己渐渐又变成了霍墨,他学着那个雕蛋人,用一根手指探入裂缝中,搅动着,粘稠而滑腻的触感在他指尖无比真实,裂缝在扩大。空了的蛋壳,像是一个已经完全破碎了,却又凭着什么联结在一起的小袋子,那一层脆弱的薄膜艰难地从内部维系着。
  霍墨怀揣着那一枚空了的蛋壳,像是一个盗窃犯一样,穿过街道时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就好像他成了一片青灰色之中唯一的六彩斑斓。那目光像是钻心剜骨的针,撑起薄薄皮肉,汩汩跳动的红红血液倒流进吊瓶之中,暗无天日的阳光的阴影覆盖了死气沉沉的街道,灰暗的行人,华丽而富有韵律的融通凝滞的音乐的建筑,冰冷而没有生机,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曾有无数人信誓旦旦地说将会拆掉这座诅咒的具象,然而他们无法做出任何保证,他们没有可以拿来交换的东西,也没有恶魔愿意来索取他们的灵魂。
  他战战兢兢地回到家——成城觉得那里简直就像是他自己的家一样——他心中依然恐慌不安,他知道自己也将被杀死,于是他决定在此之前,以死亡作最后的抗争。他走上房子南边临街的阳台,从外反锁,拔掉了钥匙。人群聚集,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鄙夷声声,他甚至闪过了发表什么慷慨激昂的言说之类的念头,身后传来了整齐的踏踏的皮靴声,令人心惊胆战的撞门声。他手中捧着那只空壳,刚好填满他掌心的凹陷,再等一会儿,他将会手捧着这枚已经破碎了的希望,从阳台上跳下去。
  说出你的话而死去吧。——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成城想。他的爱人刚刚赶到这座城市,目睹了虐杀之后,正在疯狂地寻找着他,穿过纷嚷喧嚣的街道,经过溅满了血迹的雕像,繁花盛开绿树成荫的冰冷的公园,腥臭的湖面,藏匿着目光的小巷,他的爱人发疯一般四下张望,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爱人在寻找他,脚步跌跌撞撞,身上布满伤痕,胸口不住起伏着,近乎无助地哭喊,他的爱人在寻找他啊,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成城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个一跃而下的残影。
  从人们自己创造了向之顶礼膜拜而又自我亵渎了的文明的高塔上一跃而下,摔成了一张皮。
  最后脱口而出的霍墨两个字,伴随着血肉四下溅开的轻响。
  成城茫然地一遍一遍回想着自己方才错过了遗漏了的画面,不由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向着霍墨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衣露深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伸出双手环抱住他,带着微笑与泪水,轻轻地,安抚与蛊惑一般地,一遍一遍重复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成城像是从刚刚的恍惚之中清醒了过来,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混沌幻梦。但他突然有那么一点,渴望活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还在那里,被定格在梦境中的一方小小天地间,无法离开,永不老去,那里的树没有年轮,没有伤痛,由思维源源不断地供养,没有任何空缺与枯竭,那里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活过来又死去,有限的生命,如何缔造出无尽的时光。
  成城始终觉得,人是自私的动物,亿万年的进化也是徒劳。
  人们为死去的人伤心,其实是在为自己伤心,还是为了自己。
  伤心逝者已逝,于今再无会因,不过是伤心自己的生活中缺失了一个已经习惯的部分,一个陪伴自己的人。又或者,伤心人世间确乎存在着这样的终结,并且终有一日会降诸己身,伤心自己终有一日也要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搭配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中的冬之乐章食用,在写寻找与追逐那一节的时候,感觉音乐已经讲述了我脑海中的画面,浑身的血液都在颤栗,而我的语言如此匮乏。
  顺便推《云图》,电影和原著都很棒,看到思科史密斯在云图六重奏的恢宏节奏中在塔楼间穿梭,在小旅馆的楼梯上急行,抱着浴缸里弗罗比舍的尸体嚎啕大哭,心中轰响起强烈的共鸣,那就是我所想到,我所在脑海中看到的画面,然而落到笔端乏味,远不及那画面的震撼。里面最打动我的另一个画面,就是在弗罗比舍的梦里,他和思科史密斯站在放满了一架架瓷器的房间,瓷器碎裂时发出美妙的乐音。我想,弗罗比舍的死是注定的,不只是因为不容于世的爱情,也因为完成了艺术的使命,他的天性与他的天赋都引领他推动他走向死亡,走向毁灭,走向涅槃。


第4章 献祭
  洛兰总是在写日记,这也是成城所不能理解的。
  故事里的人的阴谋,恶行,隐而未发的欲望被人们从他们的日记中发现,公诸于世,真^相大白,善恶明晰,现实中真的会有人这样做吗?为自己留下这样脆弱的漏洞与破绽,等待着被一击毙命。他们就如此渴望宣泄吗,胆怯地尽力把自己伪装的密不透风,无可指摘,然而又能那么勇敢地直面真实而丑恶的自己,虚伪又真挚,把自己生活中做过的一切隐秘的事付诸笔端。他们的生活如此压抑而隐忍,永远地缄口不言,然而却能对着一张毫无信誉可言的纸就敞开心扉。
  可如果日记是一本精心谋划用来给世人看的假账,那么他的人生被记录的意义究竟何在呢?谁在乎这样精致而乏味的人生呢?
  他的日记到底是为谁写的呢,他要与谁对话呢?他是想让谁看到吗,即使冒着被揭发的危险?
  成城曾自我拷问,他们如何在人群中将彼此分辩。仅仅是在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就能感受到彼此一切无限重合的所思所想吗?就好像他们交换了眼睛,合流了血脉,分享了心跳,在那一刻理解了彼此心情的一切波澜,对生命的厌恶,对世界的爱。你我是并肩作战的同盟,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是偌大的宇宙中相互吸引着的两颗星,像是神经脉冲相互应和,渐渐归于同一频率,发出和谐的嗡鸣。
  我们在坚持什么呢?我们在抗争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呢?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们的存在抹去,我们的欢笑,我们的泪水,我们的爱,一切都将从未存在过。他们可以让我们说出任何背叛一切,甚至背叛了自己的存在的话。
  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你伤害不了我的真理。——纪伯伦《诗人的声音》
  如果他们能够让我停止爱你,那才是真正的背叛。——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
  至少在洛兰的家门被镶铁掌的靴子砸开,被扔进囚车中带走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洛兰在一片混沌中尖锐地醒来,他的眼睛刺痛,眼底绽开一片血红的光晕,他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在审讯室里。刺目得像是要将人的皮肤烧灼的审讯灯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有些懦弱畏缩地垂着眼睛,像是徒劳地想要用睫毛为自己遮掩出一片小小的藏身之所,努力地试图将自己缩进冰冷坚硬的椅子深处,可他其实无处藏身。他是如此地疲惫,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一圈圈惨白血红的光晕四下弥散开,他昏昏沉沉地,困倦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几乎睁着眼坐得笔直都能入睡,但总是在即将坠入睡眠的一瞬被粗暴地摇醒,而在这极短暂的一瞬,他却能做一个梦,在这一瞬的梦境里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光辉而残酷的王朝兴起,被血腥的革命和愤怒的人群推翻,然后是更为血腥的复辟,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他一开始的时候想要痛骂,想要抗争,想要逃离,想要陈情,到后来想要求饶,想要哀告,想要哭泣。而到了现在,他只是想睡觉,至少睡着了就有机会做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他一概渴望,一概笑纳,只要能暂时地逃离此地,哪怕是虚假的,只要不是在这里,只要逃离这里。
  然而那些人不会给他申辩抗争的机会,不给他哀告求饶的机会,他甚至没有机会说话,他们连一个罪名都没有给他,没有指控他,他想要认那想象中的罪以求解脱都无从自污,他开始为自己和他人编造不存在的罪行,供认不讳,肆意污蔑抹黑,指控每一个人,然而这些都只让他在脑内循环着说服了自己,甚至没有一个字能够被允许说出口,他在强光与羞愧之下泪流满面。似乎他们折磨他,并不是为了杀一儆百,并不是为了矫正,净化,并不是为了宣扬什么,抹杀什么,同化什么,他们折磨他,就如同仅仅是为了折磨他一样。恐惧,疲倦,绝望,肉体的痛苦,使他濒临崩溃,或者说,他早就已经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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