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去与未来的地方,爱活不下来,只能在罅隙中苟延残喘。
说你卖血。成城亲眼见过他们如何被拒之门外,哀求无救,甚至不如瘾君子和嫖^客。
他们努力让自己不要被瞧不起,可有时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纵使你的罪孽殷红似血,我也能使之洁白如雪。
可是成城,我们该向谁祷告啊……
这就是我的命运,永远请求宽恕,甚至自己请求自己宽恕,宽恕自己是这么个人,生来如此。——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
你要忏悔什么呢。
忏悔一切,忏悔我过去的一生,忏悔我曾经活过。——易卜生《凯蒂琳》
他们的身躯孱弱,却承受着阿喀琉斯的悲哀,他们软弱又善良,复仇无望。
我改!我愿意改!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愿意一无所有,我想改。安澜哭喊,殷红的血顺着破损的洁白如雪的额角蜿蜒而下。
成城突然发觉,那一点都不美。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塞内加
安澜那个面目模糊的母亲嘴角抽搐着,怨毒扭曲了母性柔美的线条。她詈骂他,诅咒他,把一切即使是对着素昧平生的人也难以出口的恶毒话语加诸血脉相连者。
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玫瑰被从无忧的伊甸园中连根拔起,撕裂扯碎践踏死去,不得已竖起那几根无力无用的刺,却不知他们本就身处荆棘之中。
成城感到无法再容忍,他夺那不存在的门而逃。
安澜的灵柩从成城身边行经时,他嗅到令人脑中昏昏的杏仁气息,他看到樱桃红色的血一路淅沥着,像是从十字架上滴落的那样。
Would they be angry if I thought of joining you
成城失魂落魄地跟随其后,他循着血迹踏上那条碎石铺成的路,那石块越来越大了,最后像是一块一块墓碑,上面满布着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通往墓园。最后一块墓碑比一路走来的都要大,但是却黯淡无光,平平无奇,成城停下脚步,低头长久地凝视着这一块墓碑。
上面潦草的斫痕,书写的名字再熟悉不过。
Chuck Chan。
人生在世的时候,可能会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可以选择,但通往死亡的路,始终只有一条。
殊途同归。
他们再也不会走上歧路了,他们再也不会犯错了,他们改了,他们死了。
成城透过高大的松柏间的空隙仰视着夜空,觉得夜空的颜色就像夜晚的天花板一样难以分辨,目光好像穿越了星云与星系,银红,天青,玫瑰,绛紫,湛蓝,相互交织,亿万光年外的星光此时不多不少地落在了他的发间。
如同过去的时光与记忆都错乱,跌入了岁月的罅隙,本该开在盛夏的花开在了暮春,本应落下山楂的树结出了海棠,究竟是他从前活错了还是岁月改变了轨迹。
那个在无边黑暗里,光明的尽头回望的人,究竟是谁呢?灵魂逸出了阴影,模糊了真实与虚妄的界线。
成城无数次地,在记忆断层交错时的刹那,恍惚而强烈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疯了。他仿佛对时空丧失了感知的能力,存在与空白的界线变得模糊,莫名断裂缺失的记忆,飞跃的时断时续的时间,错乱的意识……他不知道哪一种更可怕一些,如果不是他疯了,那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那些似曾相识的残片,唤起熟悉情感的气味,记得破碎不堪的旋律,一闪而逝的幻影,你觉得这些都是虚幻而不切实际的吗,可我们的一切生活,就是由这些构成的,我们的生命依赖于虚妄。
成城回过头,看到衣露深殷切地,久久地注视着他,目光中窆着一千个黎明的曙光,一千个黄昏的残阳。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记得当时在听什么歌了,就随便推几首吧。《1900》里的the crave,大概是我对爵士最初的概念,总记得那个时候深夜里中央十的人物节目的开头,伴随着这首旋律,爱因斯坦的照片跳跃着落在蓝幽幽放光的屏幕中间。马勒升C小调第五交响曲的第一乐章,贯穿《死于威尼斯》的旋律。the devil\'s trill塔提尼的魔鬼的颤音。还有speak softly love吧……我一直想知道,要是麦克在西西里岛娶的那个女孩没有被炸死,他回去后要如何面对一直在等他的女友呢。
第7章 缄默
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葬我在马缨花下,永做着芬芳的梦——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朱湘《葬我》
成城常思考自己该如何死去,然而在他们之后,他果断排除了一种又一种方式。
每个人应当都对自己的死亡怀有过某种幻想的,那幻想几近憧憬。
他希望在自己的葬礼上有人为他唱完整的Amazing Grace,而不是只有前两段,那一天浅淡的金色阳光洒落,遥远的教堂里唱诗班的孩子目光飘远,停下来侧耳聆听。又或者只有一个人,他的爱人,他的衣露深,会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他墓碑前的新土上,脚边留声机断断续续低迷地唱着Gloomy Sunday,清冷的早晨飘着雨丝,湿气将旧墓碑上的青苔浸染的越发冷翠,幽幽的青白色天光笼罩着衣露深悲戚的面容。
“Let them not weep, let them know that I’m glad to go
让他们别为我哭泣,让他们知道我很高兴离去
Death is no dream, for in death I’m caressing you
死亡并非幻梦,因为我在死亡中真切地爱抚着你
With the last breath of my soul I’ll be blessing you
我将用我灵魂最后的呼吸祝福你。”
他不想躺进冰冷的棺木,他希望人们一一俯下^身把鲜花放在他胸前,用泥土温柔地将他覆盖,地母盖亚温厚的怀抱就是他的灵柩。他希望那些花不要是玫瑰百合,而是小小的,馨香的,白色的,纯洁的,婚礼上的橙花。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阿垅《无题》
尘世的溪谷外,他们不痛不痒的创伤就像红玫瑰,而在现实世界里,恶臭的脓血溃烂腐败,蛆虫爬进爬出。
那一点都不美,成城热爱美,他不允许那样的伤口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那会否决他全部的荣耀,将他打入现实囚笼,没有审判,没有罪名,没有限期。
这些人只要带着一种缺点的烙印——天生的标记或者偶然的机缘——不管在其余方面他们是如何圣洁,如何具备一个人所能有的无限美德,由于那点特殊的毛病,在世人的非议中也会感染溃烂,少量的罪恶足以勾销全部高贵的品质,害得人声名狼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衣露深绝不会让他那样走投无路地死去。所以他们宁可缄默。
沉默的人自有一方不为人知的奇妙世界,万物在极端玄妙的寂静中生发滋长,无人中纷纷开落。
沉默是他们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
在这世上,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另一个人的悲伤的,他们会分走你的快乐,蔑视你的欢笑,却无法分担你的痛苦。
极致的欢喜与伤痛都无法言说,而对于他们,言说本身就是一种抗争。
给我沉默,我将蔑视黑夜。——纪伯伦《沙与沫》
索多玛城已焚于硫磺与火,而那被神认定了的罪恶却延续,正义人们至今把那座罪恶之城用作他们的代称,罗德之妻因留恋回望那座罪城而被化作盐柱。
如果这正义是偏见,是否认我们的存在,那么我们不要这正义,他早已与邪恶同流合污。
神爱世人吗,为什么不给他们救赎。
…那是燃烧着忧思的生命芬芳,我现在乃至永远都乐于把它呼吸……
那时,成城与李斯,吴尔芙,洛兰……所有人,还有衣露深,在树下轻声念诵着纪伯伦的《大地之神》,不觉潸然泪下,树影斑驳他们的容颜。
神早已与墨菲斯特沆瀣一气,愚玩众生于股掌,携手笑看人间喜剧。
没有他的默许,什么契约买得到浮士德的灵魂。
是神置众生于苦难,谁要他的拯救。
……诸神以献祭为肴,他们的焦渴须用鲜血浇炼。他们的心靠年轻的灵魂而得抚慰,他们的肌体因永恒的叹息而壮健,那叹息发自与死亡同居者……
他们的御座高筑于世代沉积的灰烬之上。
成城对衣露深说,神一定是爱世人的,所以才想快点把我们都变成天使。
成城曾狂热地迷恋王尔德,那时他们都热爱那些离经叛道者,因其过着他们渴望却不敢尝试的生活。那些人们的欢乐离他们太遥远,他们漠不关心,但那些人的悲伤却令他们为之叹息落泪,那悲伤就像红玫瑰,白雪中银刺上滴着血的玫瑰。
王尔德因他那那喀索斯般自恋而又虚荣的情人身败名裂,逃离伦敦远赴巴黎,即使他是落荒而逃,他的第一位恋人罗斯也甘愿追随他而去,最终与他合葬,长眠于拉雪兹。可他终究是无法忘却那一枝,美丽而狠心的水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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