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不了你了,我对不起你妈啊……”许久过后,他才说了这一句话。
直到他起身离开房间,我才敢从被子里钻出来,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我心中生出一股酸涩,顿时便泪流满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白发密集了他的头顶,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背影已经不再高大笔直了。
中考考得一塌糊涂,连普通高中也没考上,父亲让我去念中专,被我果断的拒绝了。恰好我经常去的那家网吧正在招网管,于是就去了那里工作,时间虽短但工资少,后来我家隔壁设了个牛奶配送点,我去那里要了份早晨送奶的工作,每天五点就得醒,只送三个小时,送到早上八点,正好能赶上去网吧上班。那段日子过得很充实,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其它的事情,每次将发下来的工资交给父亲时,他便会记在本子上,一一勾去这几年来为母亲治病所欠下的债务,那是我俩最满足的时刻。
程远因打架缀学在家已经有一年多,叔叔婶婶还是不放心让他独自出来,便安排在了小叔的店里帮忙。虽然都在一个镇上,但我与小叔的接触并不多,如果不是因为程远,没什么事我是不会去他那儿的。曾听母亲说起过小婶婶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对她我是没什么好感的,时常听见她在骂小叔,都是些非常难听的字眼。小叔不再是记忆里年轻的小叔,而是一个被老婆骂窝囊废也没半句废话的中年男人。
其实那都是长辈们的事情,身为晚辈的我没什么资格去管,可我却无法忍受她那般对待程远,明明都是一家人,她对程远却还不如对一个外人。家里人都很疼程远,叔叔婶婶更是舍不得让他受半点儿委屈,可想而知那天当我看到程远睡在餐馆地板上时会有多愤怒,可他已不再是小时候的那个他,那个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的程远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程远去深圳之后,有次过节家里人都聚在一起,小叔一家也来了。那天我喝了些酒,听见婶婶在同小婶说话,婶婶言语之间感谢着她当初对程远的照顾,想来程远什么事都没告诉过家里,她还真当自己儿子在那里受了多少照顾,小婶婶却恬不知耻回答说:“那都没什么,自家人,应该的。”我越听越不舒服,便借着酒劲,当全家人的面指着小叔的鼻子破口大骂,将程远在店内打地铺和小婶婶把五百块钱扔在地上的事情全说了出来。一辈子都忠厚老实的叔叔这下也没忍住,愤怒的将小叔一家赶走了,并让他以后不准再来。
程远一走就是两年,期间从未曾回来过,每次回乡下,用不着我先开口,婶婶和程欣便会告诉我他们从电话那头得知到的一切,我想象不到他在外面是怎样生活的,必定要吃许多的苦,以他的个性即便是有什么事也不会告诉家里,必定是独自撑着。程远勇敢踏入另一段生活,而我却始终迷茫着,不知道人生的出口的哪里。终于到了征兵的年纪,父亲和爷爷又都希望我去,于是我便怀着逃避与自省的心态答应了他们。
入伍的三个月后,我被分到了珠海,在与澳门交界的边防处,若不是程远先联系到我,恐怕我们还要过上许久才能再见面。
我的一个战友,叫小林,我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当然关系是最好。他是高中毕业后入的伍,刚分配到边防那会儿,他就告诉他的对象跟着来了这儿,就在镇上一家手机做销售。有一次我俩都休假,就去了镇上的一家网吧打游戏,中途有个男孩子给他送来两杯奶茶,我问小林这人是谁,他笑了笑说:“我对象啊!”
当时我并没在意,只以为这是个玩笑,因为他平日里就是这样,说的话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有好几次轮到小林值勤,我都会看见那个男孩过来找他,时常一待就是一天,等到天黑了他才拦车将人送走。他们等车的地方较于隐蔽,一般在岗亭里是看不到的,本来那天我也不会看到这一幕,刚好碰到我提前来交接班,见岗亭里没人了,便想着四处寻他,却不小心撞见他俩在拥吻。
他送完人回来,脸上还挂着笑意,我反复思量了很久,才终于将那句话问出口:“你喜欢男人?”
小林愣了一下:“你……看到了?”
我点点头:“刚才四处找你,看见你和他在等车的地方那个,之前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没想到……”
“是不是觉得很恶心?”小林直直看着我。
“没有。”恶心嘛?其实也没有,就是觉得有些不正常,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两个男人之间也会有爱情。小林笑了笑,有些自嘲的味道,他点了支烟,沉默过后才缓缓道:“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家里离得进,幼儿园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我俩就是在初中的时候好上的,后来虽然考上了不同的高中,但也是三天两头的能见面,中间从来没有分开过。新兵三个月是我觉得最难挨的日子,并不是因为苦,而是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那些日子啊,想他都快想得发疯了……”
“那,你们家里知道吗?”
“怎么能不知道,要不然也不能把我扔部队里来啊,不过小安要比我拧得多,这次他是偷偷跑出来的,就为了一直陪着我。”
那天小林在岗亭待到半夜,说了许多他们的事,他说我是部队里第一个知道他这么多事的人,憋了这么些年,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听他讲这么多的。我告诉他以后一起出去休假,就别再陪着我打游戏了,他却满脸自信的对我说:“你瞎操心什么,我和小安的感情,岂是几盘游戏就能憾动得了的。”
夏天的时候,我接到了程远的电话,那是三年以来我与他的第一次交谈,并且是隔着手机,不知道他是从谁那里要到我电话的,但只要想知道就肯定不是难事。他说:“两个小时后,我们就能见面了。”要是他能提前一天通知我,也不至于正好碰到我值班。
这三年,程远长高了许多,摘掉眼镜的他变化很大,具体是哪里变了也说不上来,也可能这就是成长所带来的一系列改变,看不见摸不着,等真正察觉到时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已是两个模样了。
从小时候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看,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会为程远带来灾难的人,他来珠海找我,也就待了几天的时间,便又发生了一件差点能让我终生悔恨的事。这一次无论我怎么劝导自己,都无法将这错推开。在他来到这儿的第二个晚上,他就又出事儿了。
同一个宿舍的战友将电话拿到淋浴间给我,程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救他,我抓着衣服就跑了出去,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小林跟在我身后,我断断续续的说,车钥匙半天也插不进锁孔里,后来是小林将我推开他开的车。他按下喇叭集合了在场所有的人,几个人不明所以的就上了车。我一边催促小林将车开快点,一边颤抖着将衣服穿好。
我几乎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电话那头传来的各种声响都在提醒着我一切都已来不及,罪恶正在进行之中,我眼看着一切在我耳边发生却无法阻止,那种因无力而滋生出的愤怒渗透了四肢百骸,噬咬我的每一处神经,然而无论事情过去多久,只要一想起来,那种感觉便又会清晰的涌现出来。我恨的不是犯罪的人,而是自己。
程远躺在地上,身上穿着我白天换下来的T恤,那张原本干净的脸沾了些眼泪和血渍。凌乱的厕所里,都是程远同他们拼搏过的痕迹。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他任由我将他抱起来,对上我看他的眼神,他说:“这次,你总算是赶到了。”
说完这句,程远便将眼睛闭上,像是累得极了。
将一群肇事者打到半残后,我和小林分别抱起不醒人事的程远和小安,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始终不曾开口说话,脑子里全是我推开厕所门看到的那一幕。这使我想起十三岁时的那个夜晚,沾了血的衣物,遍体鳞伤的程远……
当从医生那里得知到程远还没来得及被侵犯的时候,我整个人像失了控般哭了起来,我抓着一旁小林的肩膀,重复的说着:“我们赶到了,我赶到了……”
小林看了看床上的小安,红着眼对我点头。
那件事情过后,因为两夜未归队还有将人找伤的事儿,我被部队关了七天禁闭。在那个封闭的窄小空间里,没有光线连氧气都有些稀薄,班长曾说过禁闭室的可怕之处,我也曾害怕过,但当亲身体会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蚊虫的叮咬与刺鼻的气味分散了我许多注意力,身体上的煎熬远比心里上的煎熬要好得多,至少你知道疼在哪儿也能摸得着,可心里面的,只能任其肆意妄为,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从禁闭室出来后,小林告诉我:“他那天晚上去的是同性恋酒吧,害他的那个人,是那片地段出了名的变态,可他也并非是无缘无故盯上你弟的,程浩,其实你弟同我和小安是一类人。”
我当场就给了小林一拳:“你他妈胡说什么呢。”
“信不信由你,我也只是好心提心你一下,说什么没能保护好他,你连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你谈个屁保护啊!你也别再说你有错了,他碰着这事儿全是他咎由自取,他那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