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委屈抗辩:“我哪知道养猫这么麻烦的,跟我们乡下的猫不一样,喂点吃的就活了,这个小东西,三天两头生病的,我怕养死嘛,给老人养,跟那些小野猫在一块儿聚一聚,说不定还能有点儿野性,自己抓点耗子吃。”
对面夫妻感情也算好,也或许是有我这个外人看着,拌了两句嘴,也没生气,喊着一二三,把沙发挪出去了。
我收拾好,拿了零钱,顺着电梯下去了,也搭了把手。
那张沙发年久失色,介于灰和黄之间,颜色模糊,上头遍布抓痕。
正要挪到垃圾桶旁边,保安忽然说垃圾桶那里紧挨着消防安全通道,让我们把沙发挪到外头去,我们这小区虽然临街,却也有个小巷做缓冲,我们三个把沙发挪去,对着小区门又往南几十步,把沙发贴墙一放,男主人脚下一滑,咔吧一声,好好的沙发腿瘸了,沙发一下子歪向一边,像一个饱受折磨的瘸子在路边要饭。
反正是不要了的东西,男主人受了几句埋怨也没生气,还开玩笑地用皮鞋在上面踩了踩:“这不也挺舒服,说不定还能坐坐。”
女主人说:“那你坐坐吧,我上去了。”
我立马道别往巷子外走。
我们小巷紧挨着一家健康养生馆,拔罐刮痧正骨减肥无一不有,只是我没进去过,紧挨着健康养生馆是几家品牌服装店,童装女装男装紧挨着,阖家欢乐地倒闭了,现在还没新店进来,卷帘门高高低低地压着,再旁边是一家只有五张桌子的小面馆。
我出来的这个时间不太好,这个点人家还没营业,但是屋子里已经坐了人等候水开,提前把要吃的面喊出来。我要了个小碗加蛋加肠,靠墙坐下。五点半大师傅拉紧腰带走了进来,扛起面团案板,抄起刀子,手起刀落面条纷纷飞进锅里。
屋子里暖洋洋地蒸起热气,氤氲着每个人的脸。我等到面条上桌之前拿出手机,但一股怪异的感觉忽然浮上心头,手机上陆陆续续弹出群里的消息,免打扰的家长群不断有人@全体成员,我刷了一遍朋友圈,等面条上桌,我墩齐筷子,那股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我吃了一口面条,吹了吹热气,坐直,却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可我环顾四周,吃面的专心吃面,聊天的专心聊天,没有人看我。
昨晚上被那个疯女人吓得不轻,稍微把她想起来都冷汗直冒,我又挑起面条,那股怪异的感觉久久不去,我把它归类为我被惊吓的余韵,低头吃完了一碗面条。再抬头,我忽然看见被热气模糊的玻璃上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有人贴着玻璃站在外头?我抽了一张纸巾擦擦脖子上的汗,屋子里热得人心烦意乱,我也顾不上仔细打量,那个模糊的人影忽然开始移动,朝着门口走来。
我面前那张桌子上的男人忽然扭过头,指了指我桌上的辣椒罐,我点点头,男人站起来,用三根手指捏起辣椒罐,身子一转,高大的身影挡住我的视线。
他往碗里大喇喇地擓了两勺辣椒,又扭过头把罐子送回来。
从头到尾都把我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我正要起身,服务员已经送来一瓢面汤。
我刚扭头看了一眼面汤,桌上就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年轻,但一看就过分操劳,伤痕遍布,指节粗糙。那只手突兀地从服务员身后冒出来,服务员一走,它属于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女人。
她就那么按着桌板,却不是看我,而是转头看火灶,嘴唇微微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又扭过头。
我蓦地一阵心慌,几乎要立即站起来。
但到底是没有,像个寻常的,普通的好奇的路人一样,我故作冷漠地审视这个女人的外表。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又梳过,凌乱地散落在额前,吃惊的是,这一头花白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年轻的脸,虽然眼角有些细纹,皮肤却很不错,瘦长的脸型,颧骨和鼻梁都很高,有些刻薄的长相,眼底发黑,那一双丹凤眼低垂着——竟还是个有些姿色的女人!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神情有些癫狂的阴沉,低着头看人,明明个子不低,站得很直,头却总是垂着,乱发随意地堆在脖子上,卫衣的帽子乱七八糟地背在脖子上,像个肿瘤,翻出里面的绒毛。
我有些害怕,我想起昨天夜里的动静,捏着手机随时准备夺路而逃,或者大喊,这里吃面的人那么多。
但这个女人只是扭过头,把面馆里所有人阴沉地扫了一遍。
服务员大着嗓子问:“大碗小碗?”
女人也不予理会,只是尽可能地用她低垂的摄像头一般的双眼把所有人拍进去。
我已经吃饱了,既然她不是来找我,那我就可以离开。捏着手机,我总有些心慌,我不知道女人记不记得我的脸,她的眼神并未在我脸上多停留半秒。
面馆里那蜡黄的灯泡均匀地泼下一层暗黄的光,女人稍微抬抬头被照到,就显出病容。
我刚起来,女人忽然扭过头,直勾勾地锁定我。
我拿不准她记不记得我,只知道我昨天是不记得她的,我应该装作不认识,便问了句:“看什么?”
女人又看向我的桌子,没说什么,指了指那瓢面汤。
我想走,却又有点不敢,回头看了一下,女人径自拿了个空碗,抄起面汤泼进碗里,我惊了一下,她坐下了,拿了双筷子开始翻搅我吃剩的咸菜,就着咸菜喝起了面汤。
服务员低声问了句:“认识?”
我摇摇头,把手机装进兜里便往外走。
忽然有人叫我:“小姜老师?”
我条件反射地回头,女人已经停下了筷子,咀嚼着嘴里的咸菜,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糟了。
第06章 她的名字叫甘玲
有人喊我小姜老师,我就回头。
有时候职业习惯根深蒂固,如果我背后有个小孩喊我小姜老师而我没有回头,那一定是我没有听见,我二十岁之前一直是个比较耳背的人,像是高度近视,如果不看清别人的嘴型就无法辨认话语的内容,以至于别人在我身后呼喊我的名字时我魂游天外,像是我不叫姜小茴似的。
在我到幼儿园工作之后,我这个陋习就被改变了,小孩们此起彼伏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像海浪推着不同颜色的船儿停在我的港口,我能准确分辨出来谁是谁,再一一予以回应,避免哪个小孩因为我没有听清而羞于启齿最后把尿憋在了裤子里。
所以,哪怕我知道那声“小姜老师”绝对不来自于一个小孩,理智还没下指令,脖子和肩膀却也自动扭转。
在女人面朝我一动不动时,我急中生智地走到桌子旁边,抽了两张餐巾纸,再平静地擦擦嘴离开。
好像我忽然回头不是因为听见了小姜老师,只是察觉到嘴角油腻。
脑子未动,身体先行,我从来没想过我能有如此沉着的素质,等回过头走出去,才惊出一身冷汗。
演技和城府这东西缺了一个,我都会忍不住瞥那个女人,然后女人的眼神就会像倒钩一样把我拽住,我就被钓上岸翻腾几下肚皮,然后任人宰割。
走出去之后,我尽可能地加快了步子,却也没敢回头,怕一回头,看见那●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个女人沉默的脸。
她喊那么一声,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故意试探我?那我还该回家么?
可我得回家,我在能县没有别的朋友,朱二婷和男友你侬我侬,园长有个没用的丈夫需要照顾,我不能去打扰任何人,也没有余钱去住旅馆,只能回我的家。
我相信这个女人再有蛮力也不是千斤顶成精,她撬不开我的防盗门,问不出我的秘密,她若是强行破门,或是大肆喧嚷,我喊来保安把她带走,狠狠警告,她破开我的门才好,我报警把她带走,入室抢劫该当何罪?我损失一扇门,却能再安宁多年。
可我心里知道我有个巨大的疑问像一口胀气一样从胃袋里发酵出来,我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和我的秘密有何关联,为什么找到我——找到我的手段,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她是谁?
但我用掌心死死压着胃,回家掀开衣服发现我对自己下手太重,肚皮上已经有了淤青。我用这种惨痛的代价警戒自己去掉那不必要的好奇心,别回头看,别再掀开窗帘,准备好报警电话,一劳永逸,然后就能回去上班。
可我还是想知道女人有没有跟上来,我想确认我是否能安全入眠,于是再次掀开窗帘。
这次,我总该吸取教训关灯了!可是,我的地址已经暴露,灯关不关无所谓,我也不可能以关灯来证明我没有回家,窗帘的缝隙会露出灯光,暴露出我,我的心虚无可隐藏。
所以,我就那么站在窗口,守了将近二十分钟,看见那个女人出现在小区门口。
她平静地走进来,抬头扫过我们二单元,又数了数,看见了我。
她果然又迈步走进来,我开着窗,低头找出一张彩色卡纸,匆匆写了一句:你是谁?
飞速打开门放在地垫上,再紧紧地锁门,这次我穿好了鞋子,并不避讳我发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