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在古古怪怪地对我嘀咕出了那句话之后,反而没在我门上敲了,或许是因为她踩坏了安全出口的灯怕赔偿,也或许是因为才被警察抓走要暂避风声,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我没见到她。
我给园长发消息,简要概述了我和甘玲的情况,这次我把我的情报稍微说了出来,我说此人自称是郑宁宁的母亲,过来要问我为啥凶手只判了七年,我当然不知道,这人疯得可以。
园长在那头沉默地斟酌了一会儿,最后我们聊了聊,她可以放我回去上班。
我得回去上班,这种因我个人原因请假的情况没有工资可拿。我拾掇了一下自己的外貌,遮了遮黑眼圈,镜子里浮现出一个精神状态饱满的二十七岁女子,我和我自己对话面试,确保我回去之后展现我没被任何事影响的面貌。
在郑宁宁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当时的男朋友路今时建议我辞去幼儿园的工作,换一份见不着小孩的工作,以免时时刻刻都在案发地触景生情让自己精神状态受损。
但路今时之所以成为我的前任,就是因为他在这件事上给了我太多意见。
我学历不高,辍学很早,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投入社会,后来认识了路今时。路今时的家庭和我一拍即合,我们都传统地认为见了家长就要谈婚论嫁。路今时的父母也很喜欢我,我喜欢小孩,性格温顺,又无才又有德,我们很快就订婚了。
那时我还认为,我和路今时就应该铁板钉钉地相爱着走进坟墓。●获取更多资源+VX:15080769776●
李子幼儿园发生的事情让我的生活天翻地覆,路今时的意见拿到现在对簿公堂,我都是那个没理的人。他说得对,可是我拒绝了,路今时坚决地建议我离开李子幼儿园,而我坚决地不离开,最后我们分道扬镳。
我一意孤行地在幼儿园工作,直到现在。并不是出于我多喜欢小孩,也不是迫于我没学历找不到工作的压力,个中原因,非得把心剖开来才能说清楚,我暂且不想提。
周四早上我收拾好东西挂好帆布包出门,因为电动车没有骑回来,我提前了二十分钟,那时正好六点五十分,天已经亮了,却还挂着一层薄纱似的淡淡的云,赶早市场的老太太已经拎着布包满载而归,和我打了声招呼。清洁工又在掏垃圾,一脚把垃圾桶踹回原位,橡胶手套上沾满湿淋淋的菜汤。
小区门口只有零星几个骑车路过的人,那只歪斜的大沙发还趴在墙角,看起来暗沉了不少。
我买了个蛋蛋饼边走边吃,照常上班。
请假两天这事儿可大可小,但我并不是带班老师,所以变小,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就是朱二婷问了句你来啦,我说我来了,朱二婷说你给我看会儿小孩我打个电话去。
她又去给男朋友打电话了。
午休时间,孩子们一如既往地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时间一到,我站在门口说可以出来玩了,不安分的小孩已经掀开毯子一跃而起,安分睡觉的小孩揉着惺忪睡眼被我捞起来穿好鞋子,一群孩子一窝窝地被我赶出来。
因为午后还算比较晒,我先告诉大家最多活动十分钟就得回去洗脸上课了,一群孩子也不怕中暑,嗷嗷地珍惜着这十分钟,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那片沙地已经被晒得有些发烫了,沙子里埋着小孩的玩具和鞋子,滑梯也很发热,我碰了碰感觉可以接受,才允许小孩在里面钻来钻去,秋千却是热得不行了,我就自己站在秋千旁边把守,正好靠在李子树那一片散乱的阴影中乘凉,看着小孩们闹腾。
忽然,我听见有一个小孩诶呦了一声,我记得她的名字叫艺涵,是光明幼儿园第10个叫艺涵的女孩。
她穿着花裙子,不怕脏地滚在沙地中,忽然提着自己的鞋子站了起来,愤愤地往外走。
旁边一个男孩背对我,我暂时想不起名字,大喊:“你要干嘛呀!”
艺涵走了一半,忽然朝我飞跑:“小姜老师!小姜老师!外面有个人朝栏杆扔石头!”
我接住了飞奔而来的艺涵,要她穿好鞋子,举目一望。
孩子们的注意力都被这句话吸引,纷纷往栏杆外面看,我急忙拉住艺涵,又冲到小孩们前面:“别去栏杆旁边!”
栏杆后头,站着一个穿黑色卫衣的女人。
我们光明幼儿园后面紧挨着一片居民区,李子幼儿园栏杆拉长,原先的门拆掉,栏杆就凭空接着一处小巷。甘玲就站在那片小巷中,双手插在兜里,看见了我,略微抬了抬脸。
艺涵还在继续告状:“她用石头砸过来,差点砸到我。”
我有点儿说不出话,只能一边把孩子们往里推一边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天气太热了,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来洗脸了啊,洗脸……回去上课了啊!”
推搡回去,自有老师接班,我说天太热了还是在室内活动吧,匆忙出来。
甘玲还在栏杆后面静静站着,双手插兜,兜里鼓鼓囊囊有棱有角,眼睛低垂,年纪轻轻的,头发白了一半,发丝乱七八糟地在头顶糊着。看见我朝她来,眼神仍然未动,阴沉地把口罩拉下来挂在下巴上,走近一步,隔着栏杆和我相望。
我到底还是先说话了:“你别拿石头砸别人小孩。”
对方眼神一转,定在我脸上,我感觉一排刀齐刷刷地朝我扎过来,我默默受了:“你跟着我,想要怎么样?杀了我?”
“谁杀了郑宁宁。”甘玲说话,声音很低沉,像是压在砖块底下传过来,人又是面无表情。
“人都判刑了,七年……”我不知道甘玲知不知道凶手已经被释放的消息,我想,我不该说。
“是谁?”
“法律都判了,你想干嘛呀?”
“我想知道。”甘玲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块石头,朝我比划了一下,却也没砸过来,随便扔在了地上。
我没被吓到,拽着发烫的栏杆,栏杆上画着小动物,我正好抓住一只兔子的耳朵,朝着栏杆外:“我不认识。”
“我就一直跟着你。”甘玲又掏出一块石头撇在地上,一块接着一块,卫衣的兜渐渐空了,瘪下来,显出瘦削的身形。
这人把威胁说得云淡风轻,石头一颗颗砸下来。
我缩回栏杆后面。
“那你跟着吧。别再砸小孩了。”
被跟着,被尾随,我无法阻拦。
我走回去,李子幼儿园的二层小楼被改造了,旁边又矗立起新的建筑。二层小楼侧身对着栏杆,巨大的墙面上画着狮子和羊手拉手跳舞,太阳在微笑,云朵也在微笑。
后背忽然被砸中了,我回过头,甘玲从兜里掏出了最后一块石头,朝着我,咚——
砸到了栏杆上。
“我还会跟着你。”
第08章 你会说的
天气一热,园长大手一挥,给我们下发了通知。
光明幼儿园今年的学前班毕业又要准备起来了,幼儿园升小学,家长们都很挂记,带班老师临时突击,教小孩子们用英语唱《小星星》,学前班所在的二楼终日回荡着录音,小孩子们有些高考的劲头,刻苦地哼哼唧唧。
我不带学前班已经很久了,但是人手不够的时候,我又滋味平和地被拉去帮忙,园长让我安排小孩出入场和家长座次,替她盯着彩排,再负责一些其他的琐事。
朱二婷带的班也不是学前班,她刚对着我小茴香喊了半天幸灾乐祸,一转头得到通知,她带的明年的毕业班也得准备节目欢送一番。
这事儿写成了一封信,要小孩带回家给家长看,学前班的小孩当天开始晚放学半个小时用于排练,我制作好了卡纸看打印机往外噼里啪啦地吐纸,财务对着窗户抽了根烟,迎着风意味深长地感叹:“小茴香老师,你说孩子这么小,哪懂这个,日后出人头地了,还能把幼儿园当母校了不成?”
有个老师正好走进来,随口开了句玩笑:“就能县这文化水平,要是上完小学就不念了,幼儿园可不就是唯一的母校了,还发毕业证。”
我忽然想起郑宁宁,小学报了名却没去成,李子幼儿园这个“母校”也没了。
一时间我也没搭话,这位老师进来拿了个东西就走,财务老师迎着风吞云吐雾,我低头看着卡纸一张张被吐出来,提了提脚边的纸袋子,把卡纸都拢起来用橡皮筋捆了扔进去,按班级分了六摞,我清点了下数目,对着电脑关了文档。
结束了彩排,带班老师们各自分发卡纸。光明幼儿园比李子幼儿园体面的地方是这里就有个小礼堂,不必去外面风吹日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舞台前面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更衣室,男孩女孩分开,用蓝色和粉色卡纸标识,又紧挨着洗手间,男生洗手间门口画着大象,女生洗手间门口画着长颈鹿。
另一头是仓库,放着道具服装,服装还没有订购,带班老师们各有计划,我腾空往年的杂物,一个个箱子里堆满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道具。
往年我也干后勤的活,每年都发誓等节目结束后我要好好收拾一下让明年更轻松,但等什么儿童节和毕业典礼的活儿一起做完,我就累得身心俱疲,把所有剩下来还不能被称之为垃圾的杂物往仓库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