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鲁打断旁人的话,对周聿铭来说这种情形甚为少见。他几乎已克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怒气和酸楚。同时他也有几分愧疚,因为他知道这怒意不是因眼前这个为他们尽力奔走的姑娘而来,是因了那个恣意妄为、疯狂草率、在他想走的时候逼他留下、在他想留的时候赶他离开的家伙。
现在他才明白,放弃所有快乐不快乐的过去重活一次,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
任崔安怡再聪慧,一对上周聿铭那双泪意隐隐的眼睛,就失去了编造借口的力量。
她的笑像粉碎的玻璃一样从脸上骤然跌落。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低声问,第一次在他面前丢弃了那滴水不漏的客气。
“反正都是要走,为什么不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走呢?”
周聿铭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她的反问听起来荒唐,却又是那么顺理成章。赵深的确是会这样想,这样做的人。其实他们两人之间,占据主导的人一直是他。他心血来潮时,他们便纠缠不休;他转身而去时,他们便遥隔沧海。
“我们少爷有时候……心思特别细腻,就像个女孩子,不……小孩子。”崔安怡脸上的神情混合了歉疚与怜悯,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悄然的忧伤,“他能做出这个决定也很不容易,最开始的时候,他举棋不定了好几天,让我给您办护照都办了好几次,因为他总是后悔……今天来的虽然是我,但他也是用了莫大的气力,才下了这样的决心。”
“容我多话,您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所以走吧,不要给他任何期望。他免得受伤,您可以如愿以偿。”
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这句话从她的口中笃定地说出,干净利落,一锤定音。是的,他失忆那段时间她不在,被遣回总部监察公司日常运转。他和他唯一有过的温柔故事,无人见证。
就算想起来了又如何?他已找不回当初看到那对戒指时烈烈的喜悦,也无力再承受咬牙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仇恨。无情又讽刺的命运将他斩为两半,一半渴望爱,幸福,快乐到没心没肺,一半寂寞而怯弱,始终蜷缩在横亘二十年生命里的灰暗阴影中。
崔安怡把他无可奈何的沉默当作是投降,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不容拒绝地下令:“请吧。”
一夜未眠,飙车到达机场后,周聿铭不免有些神情恍惚,头脑发晕。周影露一见他就扑了上来,这一撞险些把他推到地上。好容易稳住,女孩吓得眼眶中蓄着的泪水都忘了落下。
周聿铭费力地抬起眼,看着怀中女孩头顶乌油油的长发,到底是青春正茂,纵然脸上还残留着惨遭摧折后的憔悴,眼中还爬满蛛网般的绯红血丝,神采和元气也已回复了几分。用不了多久,他又是欣慰又是伤怀地想,这张与他肖似的脸又会变得神采奕奕,把不幸当作一次意外走出来。她还很年轻,所以,总是可以忘记的。
“你没事就好,”他把手放上妹妹的肩头,这个动作是他们兄妹小时候常做的,只是那时候他们还亲密无间,默契相知,“往后也是大人了,做事不要冲动。”
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尽管他此刻最不想见的就是沉默。她需要安慰,然而他自己心中的暖意都已所剩无几,他的光辉照不到别处,再无余力去救济他人。
“我知道……我错了,”周影露咬紧嘴唇,慢慢低下头,她身上的炸弹被除去了,心中的枪火却余威犹在,令她气焰全消,精神委顿,“对不起,哥哥。”
时间走得太快,替他们提行李的人已开始催他们过安检。两张机票被送到他们手上,捏着这层薄薄的纸,周影露脸上现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那笑靥竟十分明丽,毕竟她还是个美人。“终于可以走了……”她低语,“回国的时候还想着要去哪些地方走走来着……现在都不想了。没有什么好地方,想起的都是令人不快的回忆。”
“哥哥,”她转头对着他笑,笑意灿烂而眼神苦涩,“我以后不会回来了。一起走吧,你也有很多想要忘记的事情吧?我们应该去新的国家,开始新的生活,认识新的人,一切都不一样……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的生活了!”
太仓促了。他动了动嘴唇,明白这并不是个有说服力的借口。他不像她,明明有着更为悲惨的回忆,却无法那么决然地一刀两断。对他来说,这片土地上爱和痛苦并存。
真的要走了吗?周聿铭踏出一步,混乱澎湃的人潮从他身侧涌过去。世界上有太多人,往后他还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待他好,有的人待他坏,但绝不会有相同的第二个人。这个世界太广大了,偶然的重逢几乎等同于奇迹,而奇迹等同于不可能。离开了就是离开了,每当他选择走上一条歧路,另一条路上的种种便灰飞烟灭,不可回溯。
手中机票微微磨着他光洁的指腹,撩拨着心中乱麻样的千丝万缕。这张通行证是把钥匙,开启全新的生活。可他握着它好像握着一把匕首,每向前一步都是伸上一刀,刺向从前的自己。当然他的过去并不太好,不值得留恋,若他杀死从前的自己,当有很多人为他觉得欣慰,为他拍手欢呼。
机场灯影憧憧,四下里都是白茫茫雪地样的光辉。这样的大都会他很陌生,毕竟他一向深居简出。可到了美国,他就会渐渐习惯吧?哪里都是陌生的地方,从一片陌生走向另一片陌生,渐渐他会对这样的疏离感习以为常。不孤单的地方,反而是奇怪的地方。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他割舍不下那个人,却也不仅仅是那个人。在这片土地,这段生命里,生长着很多他爱的东西,在生命背后的黑暗、悲伤和死亡中,同样也深埋着许多他爱的东西。
喉咙里泛起血一样的腥味,眼前的灯光人影都变成水上模糊简淡的色彩。这一刻泪水涌出眼睛,他终于用力去想他一直以来都刻意避免的东西:赵深现在会在哪里呢?他会不会遍体鳞伤地等待自己平安离去的消息?会不会一边期待这消息,一边又害怕真的等到它?他现在觉得痛吗?
周聿铭抬起手,轻轻地一下,两下,无数个漫长的瞬间后,机票在他的手中破碎成了一片片的白色蒲公英,在风中吹走,吹到往来行人不知停歇的脚步中。
“对不起啊,”他看着回头的妹妹苦笑,她脸上一寸寸分明写满惊愕、畏惧,和难言的祈求,“我不能陪你了。”
“我没有后路了。”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我不想再后悔。”
第三十六章
隔着一地的纸屑残骸,他们兄妹两人无声对望,有背包客从他们中间匆匆地走过去,两双眼睛在交替的光影中闪烁,一明,一暗。
“哥哥,”周影露慢慢地说,“我是真的打定了注意,想在美国留下,往后也不会再回来。”
“我明白。”他回答,“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会支持你。”
周影露的脸上殊无欢意,紧紧盯着他,忽然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我不明白,你到底还有什么留下的理由……”
周聿铭抬起手,似乎想去安抚她,然而他最后还是生生地克制住。血脉的缘分,未必是一生一世的缘分。从今往后她要习惯独自坚强了。
“我不想瞒你,因为我觉得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免得又闹出事来。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完完整整地告诉你。”他苦笑两声,茫然地结束了话头,不知如何再开口。喜欢吗?他无法回答,也无法描述。喜欢是一个太单薄的词,而他对那个人的心思混沌而复杂,像一整片晦暗的海。
他不能用简单的几个句子概括那些感情,就像没有人能用一张渔网打捞大海。
那些午夜里一同看过的月光,病床前贴过手心的温度,鲜血一样火红的花束,火场里隔着滚滚浓烟的对望,所有的情绪,都不足为外人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已经不恨他了,我太累了。我都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很抱歉我不能再陪着你了,但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无权干涉。”他轻轻地说,“你长大了,是时候独立了,你未来会拥有很美好的生活,但……我只想守住我现在仅有的东西。”
那个流泪的女孩一步一步走上来,用僵硬的手臂轻轻将他环了一环。头贴在他耳畔的时候,她冰冷的嘴唇哆嗦着吐出一句“保重,照顾好自己”,然后便决然地转身。
周聿铭带着几分惆怅,注视着少女渐渐隐没在人群中的背影。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轻盈,到最后尽管是在走路,看着却像背对着某种危险奋力奔跑。
她不会回头的,他冷静地想着,伤感稍纵即逝。就像他一定要狠狠地撕掉那张机票一样,他们都害怕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害怕回头。
他低头看着脚下凌乱的碎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平静得像是刚从梦中醒来。
城郊,黑暗的别墅终于迎来了天明。不过或许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是最不想见到明日阳光的一群人。
“老大,能洗的钱我们尽量都洗干净了,赚了不少,剩下的产权一时半会儿还办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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